他心裡計較的事不願同他母親說,已然穿過垂花門到了正園裡,一群仆婢迎上來接應。老夫人沒了閒暇來追問了,他便脫身出來。園裡漸漸熱鬨,鼓樂喧天。大門上管家管事高唱著,把來客的賀禮一一報備登賬。他回身看看,甬道兩腋的木戟架上都貼了巨大的壽。紅底金字,在日頭底下耀出晃眼的光。
該去門上迎人了,他撩起袍子往外去。盤算著布暖差不多快到了吧!他近來愈加小家子氣了,臉上威嚴,心裡卻隻盼著和她朝朝暮暮。大約每個墜入情網的人都這樣,他畢竟沒什麼特彆的。無情無思的時候足夠強大,一旦愛上一個人,很多根本的東西就變了。
迎來送往的事他駕輕就熟,是多年來官場上曆練出來的。這個公卿,那個閣老,一時春暉坊裡車馬絡繹,往來不絕。
這裡正和人寒暄著,瞿管家卻衝著來人看直了眼。伸著手指頭比畫著,“郎主,你快瞧!”
容與回頭,乍看之下唬了一跳。馬背上下來個人,三十出頭年紀。穿著月白襴袍,戴展角襆頭。立在台階下,背著手朝他看過來,同樣一副探究的神態——天底下有和他這樣神似的人!眉眼身條臉架子已有八分相像,若說區彆,不過一個年長文氣些,一個年輕雷利些。
那大概就是雲中刺史吧!容與站定了打量,開始隻當是人家看錯了,沒想到當真這麼像。仿佛在照鏡子,讓人心裡悚然。
但震驚歸震驚,禮數還是不能廢的。他抱拳迎上去,“閣下是雲中新任使君麼?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啊!”
那刺史堪堪回過神來,看樣子同樣吃驚不小,忙打躬作揖道:“某正是雲中獨孤如夷,久聞上將軍大名,今日方來拜會,望乞將軍恕罪。”他給身後隨侍的小廝比個手勢叫上禮,自己同容與笑道,“一點意思不成敬意,請上將軍笑納。”
門裡管事高聲號起來,“雲中獨孤刺史,貢緞六匹,禮金千貫…”
容與遲疑一笑,“叫使君破費了,容與這裡謝過。”朝裡引了引道,“使君裡麵請,容後在下得了閒,來尋使君說話。實在是…”他想說什麼,終究咽下了。隻是心下狐疑,這世上能像得這樣的當真不多。一個在長安,一個在雲中,八竿子打不著的,也不會是親戚。他隱隱總覺事有蹊蹺,獨孤家多年前因獨孤懷恩謀逆獲罪,全家老小皆驅逐出京遣返雲中。今年天皇才憶起這門親來,瞧著元貞皇後的麵子重又起用。若不是這獨孤如夷進京謝封,恐怕他永遠不知道,在
大唐某一處,會有個和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人存在著。
獨孤如夷接了他的話柄道:“實在是因為你我太像了。”他不由靠近些,對麵的臉愈發棱角分明。他仰起唇,“這趟長安之旅不虛此行,看來是有必要詳談的。”
底下小廝來引路,獨孤如夷跟隨著飄然進了園子。容與抬眼恰見賀蘭伽曾,才要張嘴,他搶先一步道:“上將軍莫吩咐,卑下知道該怎麼做。”
容與頷首,又道:“雲中也要跑一趟,務必查清楚。”
賀蘭伽曾受命去了,他靠著抱柱有點惶惶然起來。腦子裡亂成了麻,一味思量著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凡眼見的人都覺得驚詫,這不正常。兩個不相乾的人有三分像也許是巧合,但站在一起分不出伯仲來的,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客人仍舊往來穿行,他強打起精神來應付。隔了陣子有輛小巧的馬車停在門前,他凝眸看,冬夫人先下了輦,又探出手去牽裡麵的人。白鳥裙半幅裙裾飄出
車門,輕得像一片雲。
他靜靜等待,她踩著腳踏下來。精致的麵孔隱匿在皂紗後麵,那娉婷的身形是熟悉的。場麵上她是冬家女兒,不好和布家牽扯,因此要和冬家表姐同行。他見著她,心倒放下來了,隻是有很多話迫不及待要和她說。
她提著裙角上台階,盈盈向他一拜。他趁著冬夫人登壽禮的當口低聲道:“你往竹枝館等我,我過會子去找你。”
皂紗後的眼睛像曜石,浸在了水裡,上麵有層浮光。她好像有點羞澀,也不應他,扭身便邁進了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