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之時的圓月(1 / 2)

圓月懸浮在天穹之上,四野無聲。

這種無聲不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的那種無聲,而是一種奇怪的氛圍。

不知道哪一家的旗幟被扯碎丟棄在一邊,隨處可見被斬斷的木槍倒插在被血浸泡得鬆軟的泥土裡。在月色下,高聳的林木的陰影之間,跌撲著人類的屍骸。

草中的蟲蛉細聲細氣地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時不時有小型動物穿過雜草之間發出的細碎的“沙沙”響動,在其中混雜著拉風箱一般人的破碎喘息聲。

那是注定死去的,沒有希望的呼吸聲。

然而在這其中卻有一個詭異的例外。

在樹叢後躺著一個削瘦蒼白的少年,他的呼吸很平靜,幾乎沒有。

他的手也冰冷,和死人沒有什麼兩樣。

——但是他活著。

並且,睜著他那雙沒有任何神采的黑色眼睛,就那樣子……就那樣子……他呆呆地凝望著天空中,或者說虛無中的什麼東西。

也或許他什麼也沒有望,隻是睜著眼睛,證明自己還擁有眼睛。

風帶著濃厚的血腥味,一寸一寸地壓過地麵上的一切生靈——這裡很安靜,因為這場小小的戰爭已經結束了——活著的人已經拖著疲倦的身體離開,而重傷員與死者被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這是死者合理存在的地方,而死者發出的聲音是活人聽不見的——或者說即使他們經過這裡,聽見人的求救聲,也會假裝聽不見的。

蟬一聲連著一聲地叫。在這個黏膩的夏夜裡……蟬一聲連著一聲地叫。

“叫催命啊!”

男人沙啞的聲音在這死亡的寂靜中突兀地響起來,但是這句話他並不是對蟬說。

被他連抱帶拽卡在胳膊下的女人被捂住嘴唇,隻能一邊掙紮一邊發出細碎的,沒有意義的短促音節。

但是她很快不掙紮了——因為男人的手警告式地扼住了她的喉嚨。

當她不掙紮之後,月光照出她的模樣。

很臟,頭發打結,臉上的泥垢斑駁,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男人的短衣,露出粗糙又削瘦的腿。

毫無疑問,她並不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甚至正好相反,她的五官輪廓扁平,瘦得就連抱起來身上的骨頭都硌人。

而這個在夜路最黑的地方把她強迫性地拖到了剛剛打完仗的戰場邊的男人很明顯也不是因為她的美色而帶走她。

事實上,在這個戰亂的時代裡,除了城主家裡的夫人與姬君,其他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的乾癟枯萎。

食物沒有,男人也沒有。

孩子?孩子有。孩子出生又死去。

家裡的男人總是被強行拉出去打仗,再不知道能否回來的情況下,隻要他們回來,男女之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孩子。

母親的身體裡沒有奶,一些孩子出生便會餓死。

但也有很多孩子活下來。

至於他們長大之後是否還會像父母輩一樣在亂世裡像老鼠一樣苟活,誰也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

沒有未來,沒有希望,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這就是亂世。

男人把女人拖到樹叢邊,樹叢投下扭曲迷離的陰影。

在樹叢後麵就是那些戰死的人的屍體。或許有人還沒有死,但是他們很快就會死,在這裡,從來都沒有任何人在意。

少年也毫無聲息地躺在樹叢後麵,與橫七豎八的死屍躺在一起。

樹叢的陰影如同不流動的死水一樣覆蓋著他。

隻有風來時,樹叢會微微搖晃。

那個時候,陰影也會勉為其難地隨之緩緩流淌,時不時露出少年蒼白的足。

白得可怖,像是剛從蚌裡挖出來,用涼水衝洗乾淨的珍珠。

上麵有點點斑駁的血。

紅。

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對被射落的雪白信鴿。

月光就那樣,水銀一樣地從縫隙裡滴落下來。陰影……黑暗……所有的那些東西,都被切割得宛如鬼怪的魅影。

蟬在叫,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

來到這裡的這一對男女選擇了這個地方。

或者說是男人選擇了這個地方。

就在樹叢邊,在把女人剝雞蛋殼一樣解開衣物之前,男人先給了她一巴掌。

他壓低了聲音,警惕地威脅道:“不許叫。”

那雙粗糙的手依舊虛虛地掐在女人的脖子上——他在中途似乎心忽然軟了一下,但是很快那顆心又重新硬得像一塊石頭。

女人顫抖著,很快,她慌亂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表示自己會保持安靜。

然後便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聲音。

就像是地窖裡餓得紅了眼睛的老鼠互相啃噬,他們在肮臟潮濕滿是石砂的地麵上,在這個就連空氣裡都帶著黏膩悶熱的血腥味的世界裡,用力地擁抱著對方,發出低低的哭泣聲。

不是因為關於失去為人自尊的痛苦而哭,也不是為身體傳來的屈辱的快感而哭,隻是哭泣……在這種時候,總是應該哭泣的,也隻能哭泣。

他們誰都忘記了要壓抑聲音,而這是人間最肮臟也最乾淨的聲音。

而這聲音則傳到死者的耳朵裡。

……

啊,有人在哭。

空氣裡有奇怪的味道……

令人作嘔的……

是腐爛的泥土,人體的膻腥,以及作為底色的,猩紅的血的味道……

‘請,請用力地愛我吧!’

‘有今日的這番際遇,我們或許是前世的夫妻也說不準……’

‘啊……哈……’

……所以說,原來不是哭啊……

久見秋生躺在被血浸泡得發爛的土地裡,思維緩慢地想。

味道……嗅覺。

嗅覺回來了。

身體……能感覺到身體的存在。

他輕輕動彈了一下手指。

土地傳來濕潤黏滑的觸覺反饋。

慢慢舉起手放在麵前……月光照亮了他滿掌發黑的紅色。

死者的顏色。

單單是這個動作,已經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了。

所以,我沒有死嗎?

竟然沒有死去嗎?

他費力地回想發生了什麼,終於想起來了……雪白的刀光。

在這之前呢?

……是平安丸……

夏日祭……

神社……

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