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城城欲摧(1 / 2)

兵來源於百姓, 是這個時代的常態。這樣的兵卒是什麼樣的呢?拿起武器打仗,放下武器務農, 為首的武士一旦戰死,便立刻四散逃生。

這致使有些時候,兵力的多寡並不能決定一場戰役的勝敗——無論是曾經讓北條早雲以十三歲之齡躋身名將之列的鬆平山之役, 還是讓久見秋生名揚天下的鬱坊合戰,都是典型以少勝多的戰役, 其中北條早雲一舉斬下青土國領主之子的頭顱製造恐慌,而久見秋生則是利用地勢切斷赤池糧草補給, 削弱戰力。

在這樣的環境下, 當有一支軍隊從不務農,專注於戰的話, 自然會脫穎而出。

這個道理並不是諸國真的沒有人明白,隻是明白的人往往沒有機會打造這樣一支軍隊, 而且也承擔不了這樣一條軍隊的開支。

它需要時間與訓練, 需要戰鬥的打磨, 然而有效勞動力就那麼多,假如種地並上交賦稅的人拿起武器整日訓練的話,權貴們奢華的生活不但無以為繼, 而且還要從自己兜裡往外掏錢。

軍隊這東西就是吃錢的怪物, 隻吞不吐,戰爭中劫掠的那一點根本不夠。而如果戰勝,便可以向敗國要錢,要糧, 要東西,但是雖然這樣能養得起來軍隊,到手的戰利品享受不到了又為什麼要打仗呢?

於是往往就算是起了心思也多數作罷,用“也不會厲害到哪裡去”的想法安慰自己,隨後心安理得地得過且過作樂尋歡,去打獵,去從奴隸販子手裡搞來美麗的玩物養在手心裡,去舉辦宴會通宵達旦地暢飲,珍貴的脂燭整夜整夜長明,美酒如水一樣潑灑,美食端上來不動一箸地端下去喂狗,又看狗兒互相撕咬賭鬥勝者。

戰爭?

沒關係,城池裡有大批的武士,當要打仗時再征兵也不遲。

軍隊?

不養,不約,滾。

但是,當以紫藤花為家紋的那支鐵騎將赤池國在僅僅五天之內南北打穿了一個窟窿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被這柄利刃出鞘時的寒芒嚇到了。

有很多一國領主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在宴席上,他們甚至以為這是歌人滑稽的玩笑話,因為從來都沒有人能做到僅僅用五天滅亡一個國家,就算是上古神武天皇與神功皇後這兩位以戰聞名的古帝都沒有能做到過這一點。

但是事實就是——赤池國,古源氏第四脈的嫡親後人之國,向來尚武的大國之一,亡國了。

位於偏南部的主城是第四日的夜裡遭到突襲的,前線的城池失守的消息還沒有傳過來,整個主城的百姓就感受到了巨大的震動感。剛開始他們以為是地龍翻身,然而很快就傳來不正常的兵刃交擊聲。

“怪物來了……那個怪物比城牆還高……”

常年坐在城牆根上乞討的瘸子孩子瑟瑟發抖地蜷縮在角落的草堆裡仰著頭看著那個東西——他不認識攻城車,隻更感受到地麵的劇烈顫抖,害怕地把自己埋進草堆裡。

這種東西是集合下層攻城錐,中層攻城塔,上層跳板和箭樓於一體的巨型戰車,無堅不摧——身上血腥味還沒散去的黑甲之軍宛如黑色的洪流一樣裹挾著它在夜色中撲向這座城池,推著攻城車的那一批前鋒幾乎武裝到牙齒。

當它出現在一公裡外的時候,守城門的武士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主城的輔城已經失守了,他已經緊急調動了兵力,並且嘶吼著放箭——但是這些箭羽沒能阻止這個龐然大物的前進,攻城錐很快狠狠地撞擊在城門上。

“去擋住……去擋住……”

守城門的武士聲音已經喊得嘶啞,但是整座城都在劇烈地顫抖著——無論是哪一座城門都在遭受攻擊,巨錐砸在城門上的巨響比雷的聲音更大,用身體堵著門的武士們耳朵裡已經開始嗡鳴,而城門外推著攻城車的人更有的已經被震得耳朵開始出血,喉嚨也一股一股地冒上甜腥味。

“誓死破開城門——衝!”

扯著攻城車最前頭的黑甲中包裹著的是一個年輕的少年,他脖子上已經浸滿了從耳朵裡淌下來的血,緊咬著的牙齒也開始流血,但是他手和脖子上的青筋已經暴起,暴虐與仇恨在其中血一樣地流淌著。

他叫雪郎,孤兒,慣偷。

沒名字,八歲時來城下町偷東西,被那戶人家的主人打個半死,丟在外頭的雪裡。一個老頭收養了他,給他起名雪郎。

但是雪郎還是喜歡偷東西。

雪郎覺得自己沒有心,他知道自己就是個壞得無可救藥的小孩。每一回偷東西被抓,老頭都帶著他上門道歉,佝僂著腰低著頭,雪郎就把反其道行之,偏要把頭仰得高高的。

老頭叫雪郎叫他爺爺,雪郎不叫。叫他糟老頭,死老頭。

後來有一段時間,有個女孩子喜歡上雪郎,每天給他帶糕點。雪郎偶爾拿回去給老頭一個,老頭高興得不得了,雪郎不知道為什麼他高興。

他想老頭快點把他攆走,他不是什麼好孩子,老頭收養他會後悔的,與其以後再把他攆走,不如現在就攆,誰都乾淨。

老頭就是不攆他。

直到有一天,雪郎偷東西的毛病又犯了。他看著一個娘兮兮的男人腰上掛著的東西像是繪馬,不知怎麼地就是想偷。特彆想,想到手麻癢癢的。

想偷就偷了,那個男的很憨,他撞上去,說了幾句話,順手就給摸走了。摸走了掛在自己的梁上怎麼看都不順眼,就藏到了老頭的梁上。怎麼看怎麼順眼。

沒想到那人找上了門來——他明明說話也和氣,沒生氣的模樣,但是那一天老頭就是氣得哭,氣得要他跪,要罵他,打他,雪郎就直梗梗地站在那裡叫他打,就是不跪。

第二天老頭給他換了新衣服,讓他跟著他走。雪郎穿著新衣服很高興,沒注意就叫人按住,不由分說關進牢裡。

“我家雪郎是好孩子,你們救救他,他根子沒爛,是好孩子。”

老頭在那哭,又讓雪郎在牢裡改好了出來,到時候爺倆再一起好好的過。

雪郎覺得他假好心。他恨死老頭了,他咒老頭快點死,過一會兒又後悔,罵自己沒良心,但是到最後還是恨老頭,恨到雪郎想大哭。

誰都能把他抓牢裡,老頭不能。就是不能是老頭。

看守這一群少年犯的武士隻有一條手臂,上過戰場,說自己一上去就給人砍了胳膊,膽小,從此不敢去了,也不和人爭鬥。他喜歡講各種鬼怪的故事,其中講了負魂遊童子,苦笑著說這種鬼怪也隻有這世道才出,叫雪郎印象深刻。

他在牢裡被關了三天,第三天晚上,那場逃亡式的撤退發生的時候,所有被關著的孩子都被放了,叫回家收拾東西。

回到家,老頭不在,屋裡打掃得很乾淨,桌子上包著一把錢。

雪郎伸手把那一包錢塞懷裡,心裡不知怎麼地有點慌。

鄰居家那個花街出身的女人帶著她的兒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把他帶著一起走,雪郎不走,問老頭在哪,那女人低著頭說不知道,老頭剛剛跟著一群老人走了,讓你先跟著我。

也是,雪郎想,老頭最體麵的那件和服似乎沒掛在架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