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趕來時,他的頭發已經落了一地。
一群奴婢在旁,死死地勸著。
太後惱怒不已,命令侍女:“你把剪子給他,你讓他剪!你這個皇帝不想做了,有的是人想做。”
他接過剪刀,將剩下的頭發也剪下。
太後怒而上前,劈頭給了他一耳光。
“你不想活了?”
她厲聲質問道:“你這發瘋的樣子是跟誰學的?我看你也跟她一樣得了瘋病了。有事無事在這裡發癲,你想氣死誰?你想和她一樣,也出家做和尚去,你沒那個福氣。”
“我怎麼碰到你們這麼兩個人。”
太後氣的原地來回踱步:“我隻說她愚蠢,沒想到你和她一樣。你比她還要蠢!就為了一個林氏,你就要剃了頭發,連皇帝也不做了?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也值得你放棄這至尊之位。”
趙貞匍匐上前,抱著她腿,眼淚奪眶而出,哭道:“太後,孩兒不是為了她。孩兒隻是覺得,活著太難了。”
活著太難了。
沒有父母,沒有親人,也沒有愛人。活著隻是像牛馬一樣拉磨,被人用鞭子抽著,沒有一件事情是真正讓人高興的。
“三更睡,五更起,四更閻王在頭上索命。”
他抓著她的手,哭泣問她:“咱們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太後憤然怒罵道:“不想活就去死。繩子,匕首,毒藥,這宮裡麵有的是!實在不想用,那殿外麵走出去就有一口井,一頭紮進去了事,彆在這演什麼一把鼻涕一把淚。剪什麼頭發,有骨氣直接抹了脖子。這世上活不下去的人多了,戰亂年間,屍骨遍地。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饑年百姓家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誰活著都比你不容易,還輪不到你一個皇帝說不容易。”
她怒指他:“你生在皇家,就是彆人幾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你看看你這一身,錦衣玉帶,吃的是膏粱厚味,乘的是鑾車寶馬,臥的是錦褥貂裘,住在這寬敞的大殿裡,成群的奴婢伺候著,天下萬民山呼跪拜著。你若是還不知足,趁早死了去,多的是人想坐你這個位置。我還從未聽過哪個皇帝嫌自己過得太好了呢。”
趙貞被罵的徹底清醒了,瞬時止了眼淚。
從那以後,他不再去思索活著的意義。
趙貞最後去了一趟寺中,想要看看她。
那幾年,他借著進香的名義,去過好幾次寺中。
悄悄地去,換上便服,遠遠地瞧上一眼。她有時在睡覺,有時在蕩秋千。有一次,那是在他大婚之前的頭一個月,他忽然很想她,有點懷疑自己的抉擇。他於是去了寺裡,想要尋她。她坐在菜園子裡蕩秋千。
他同自己打了一個賭,賭她能否發現自己。
他站在她身後,十餘尺開外的地方,看著她的身影。他故意放輕了腳步,不肯出聲。他想試試,她與自己是否真的心有靈犀。然而,整整一下午,她坐在秋千架子上,緩緩地搖擺著,像
一個失去了靈魂的人偶。
他看了一整個下午,她也不曾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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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終離去了。
確實是沒有緣分,強求不得。
他沒有張口喚她。
他知道一旦喚了她,他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將前功儘棄。他一直在強迫自己冷酷,他害怕自己意誌不夠堅定,害怕自己狠不下心。心軟是帝王的天敵,會將自己送入墳墓。
他最後一次,決定去看她。他的頭發稀稀疏疏,被自己用剪刀剪掉了大半,變得好像雜草一樣,參差不齊的。他隻能將頭發紮束成馬尾。他感覺自己很倉皇,像一隻被啄禿了毛的公雞。
他穿著素衣,頭上戴著鬥笠,想掩飾自己的尷尬。
他知道,他們之間,從此再沒有緣分了。她不會喜歡現在的自己。他隻想看看她過得如何,他們已經幾年未見了。
慧音領他到了寺後桃園中,她穿著一身灰褐的布衣裳,仿佛是個尋常人家女孩。她梳著兩個丫髻,手裡捧著一隻小木碗,在桃樹下徘徊著,一會在樹乾上尋找摘取著什麼。
趙貞好奇地問慧音:“她這是在乾什麼?”
慧音說:“她在采桃膠。桃樹乾上結的膠,采下來摘洗浸泡了,和牛乳、銀耳一起燉煮,有美容養身的功效。她在寺中閒的無事,便喜歡來桃林裡摘桃膠。”
趙貞道:“這寺裡有牛乳嗎?”
慧音說:“旁人沒有,她有。她畢竟是國公之女,太後之侄,小寺豈敢怠慢。太後吩咐過,她的衣食由宮裡供給。她的母親國公夫人,也時常往寺中送些東西。隻是這畢竟是寺院中,食不得葷腥,也不能錦衣華服金簪玉飾。她的出身,在這裡怕是不大習慣。”
趙貞道:“她現在吃齋嗎?”
慧音說:“她不肯吃齋。不過寺中平日裡隻有齋飯,她時常為這個惱怒。有時,她母親會派人送些肉食過來,我們也阻攔不了。”
她的母親很是凶悍,回回來到寺中,但見不滿之處,便要將姑子們斥責一通,弄得人人都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