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身單力薄(1 / 2)

鹹陽宮,秦王嬴稷坐在殿中,翻看著手中的竹簡。

安國君坐在他的左側下首,以輔政太子的名義,在案前協理政務。

殿內格外寂靜,落針可聞。

倏然,秦王嬴稷捋了捋花白的長胡,開口道。

“你的第十二子異人,前往趙國為質已有十年了吧?”

安國君放下筆,恭敬地回答:“是的,王父。”

“不,不對,是十二年。”秦王嬴稷斜睇了安國君一眼,不知是尋常的一瞥,還是不滿的諦視,“你這做父親的,怎麼連兒子去敵國做幾年質子都不記得。”

安國君謙恭地低頭,不敢為自己辯駁:“是兒疏忽。”

“那孩子十三歲獨自前往趙國為質,十二載過去……今歲應有二十五了。不知他是否已經娶妻生子,在趙國過得如何?”

安國君眼觀鼻鼻觀心地望著桌上的竹卷,不置一言。

他心中略有幾分驚疑。

自從安國君的兒子嬴異人十二年前離開,獨自前往趙國擔任質子,秦王宮便再也沒有人提過他的名字。

安國君的父親——秦王嬴稷也是,這麼多年以來,從未惦念過嬴異人這個孫兒,仿佛忘了有這個人存在。

為什麼今天突然特地提起了嬴異人,還當著自己的麵,說了這麼多話?

安國君揣摩著上意,將每個字掰開揉碎,試圖找到其中的真意。

最終,對著秦王嬴稷那直勾勾的注視,安國君隻是拱了拱手,乾巴巴地應了一句:

“王父若是惦念,兒便寫上一封家書,送往趙國……”

君王之心難測,秦王此舉或許隻是在敲打他。不管秦王的真正用意是什麼,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延續表麵上的話題,不要妄作應答。

果然,聽到他的回複,秦王嬴稷移開視線,繼續翻看手中的竹簡:

“你是那孩子的父親,該怎麼做,自己安排便是。”

如此,便是揭過了這個話題。

秦王嬴稷似乎隻是隨口一提,可小心應對的嬴柱,卻因此感到了幾絲焦灼與不耐。

作為太子的他,今年已經四十五歲,在太子這個位置上坐了整整八年。

這八年來,他殫心竭慮、勤勤懇懇,時刻慎言慎行,唯恐自己做錯事,被身後的兩個弟弟拉下寶座。

最初因為撿漏獲得太子之位的竊喜早已淡去,隻剩如履薄冰與患得患失。

時人的平均壽命不過四五十歲,他的父親今年都六十九了,卻還強健矍鑠,遲遲沒有衰弱的跡象。

照這樣下去,難道他要在太子之位上坐到死,就像他那位倒黴的王兄一樣?

想到在魏國做了一輩子質子,被長壽的秦王嬴稷生生熬死的悼太子,安國君心中愈加鬱卒。

他今年已經四十五歲了,四十五歲——他的祖父,先王嬴駟也隻堪堪活到四十六。

安國君深陷憂懼,久久無法自拔。遽然,上首冷不丁傳來竹簡碰撞的聲響。

安國君唬了一跳,手肘撞到案上的卷宗,放在案邊上的竹簡劈裡啪啦地落了一地。

秦王嬴稷抬了抬眼,沒有情緒的眼眸卻仿佛一樽偌大的青銅鼎,沉重地壓在安國君的心頭。

“既然累了,就回去休息吧。不必在這陪著了。”

安國君的鬢角當即被逼出一層冷汗。他連忙將卷宗物歸原位,深深一拜,趨步離去。

大殿之門被重新關上,秦王嬴稷丟下手中的狼毫,在漆案上叩了三聲。

穿著駝色襦衣的內侍趨步而入,並袖深拜。

行完一禮,他從袖中取出一隻布囊,恭恭敬敬地遞給秦王。

秦王嬴稷從布囊中抽出一卷竹簡,展開查閱。

竹簡上記錄了秦氏異人在趙國這些年的大致經曆,事無巨細地羅列了他所接觸過的人。

隨意地放下竹簡,秦王嬴稷詢問內侍:“那個單名為政的孩子,也跟著一起回來了?”

內侍恭敬地俯身道:“王孫本已在商賈呂不韋的幫助下離開邯鄲,卻不知因為何故,再次回城,將小公子帶走。”

“他一個人回返邯鄲,又一個人成功帶著幼子逃離?”

“是。”

秦王嬴稷摩挲著竹簡邊緣的細繩,狹長的眼眯成一線,不知在想些什麼。

“退下吧。”

“是。”

……

武遂城內,呂不韋踏入驛所,在外堂見到一大一小,齊齊捧著粟漿飲用的身影。

察覺到來人,兩人同時轉過視線,相似的眉眼帶來了如出一轍的壓迫感,讓呂不韋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

“不韋莽撞,似乎打擾了二位。”

“無妨,先生來得正好。”小嬴政放下陶杯,從壚邊起身,緩步走到呂不韋身前,“我有一事相托,還請先生移步。”

呂不韋向小嬴政行了一禮,聽了這話,神色微微一愣,下意識地看向秦子楚。

“看我作甚,是政兒在與你說話。”

聽出話中的偏袒與警告,呂不韋心中一凜,連連作揖。

“不敢提請,一切聽從小公子安排。”

呂不韋跟在小嬴政的後頭,前往客房的所在。

以他的預見能力,剛才的一幕讓他意識到了不妥。

不是秦子楚與小嬴政的言行有什麼不妥,而是他呂不韋的處境有些不妥。

自從那日在林中遇到刺客,秦子楚跌倒撞破額頭之後,他的性情與態度變得難以捉摸。

尤其是他對小嬴政的看重,讓呂不韋有些摸不著頭腦。

過去那些年,也沒見王孫有多少父愛,怎麼忽然之間……就調轉了個兒?

望著前方幼小卻直挺的身影,呂不韋眼中掠過一絲懊惱。

若早知道此子在王孫心中的地位,他那天怎麼也不會三番兩次地從旁相勸,不但讓王孫丟棄親子,獨自逃亡,還說出“回國後子嗣要多少有多少”的話來。

現在隻希望……小孩子忘性大,年僅三歲的小公子能早點忘記他當日所說的一切。

呂不韋神思不屬地想著,跟著小嬴政進了外室。

“先生稍待。”小嬴政進入裡屋,片刻後,帶著一片木牘返回,“這些是我需要的物件,可否請先生籌備一番?”

呂不韋呆板地接過木牘,低頭一瞥。齊整的篆文寫滿了木牘,筆鋒隱忍而初具鋒芒。

呂不韋見過秦子楚的字,知道眼前這字體絕非出自秦子楚之手,那麼就隻剩一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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