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2 / 2)

幾個長老一眼不發,仍在施法對抗隨之遊,一道法術擊中她的肩膀,驟然將她擊飛至山壁,血液從她額頭緩緩流下。

隨之遊反手將劍插在山壁之上,看向掌門,又看向幾個仍然施法的長老,他們麵上汗水直流,眼中滿是戒備和狠厲。

她又看見側峰上,無數白衣弟子站著看她,看不清麵容和表情,但他們似乎也從對話中猜測出發生過什麼,喊聲連綿不絕!

“何等妖孽!犯我鴻蒙派!”

“趕緊束手就擒!”

“滾出鴻蒙派!何苦為鴻蒙派蒙羞!”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改悔不好嗎?何必來這裡作亂啊,不要再打了啊!”

掌門喝道:“為何還不醒悟!你為什麼就是這麼固執?!”

在很早以前,一切都不曾是這樣的。

那時她天資太高,為人雖然喜歡惹事,但宗門長老掌門卻極少發火。

他們如所有話本子裡熱衷塑造的世外高人一般,鶴發童顏,一團和氣卻又不失嚴厲,然而教導卻也從不藏私。

那時倒也真算是,師門親愛,師徒和睦。

隨之遊曾受盛寵至能偷掌門的法器當錢,卻依然沒有收到責罵,反而被笑劍修給多少錢都能造得和窮鬼一樣寒酸。

一切都從妖塔那聲“為何還不順道”為始而改變。

是否世間總是如此可怖,一旦不遵循某種秩序,於是所有熟知的一切都會崩然倒塌。但這種秩序到底是什麼,這種隱藏其中的規則又是如何運行的呢?人人都在默許和追求的道到底從何時開始誕生的呢?

無數法術朝著她衝來,她蹬著山,抽出劍砍過去,汗水混合著血液將她全身都浸濕。

劍光閃過,法術儘數失去光芒,飄然落下。

原本沉寂的萬劍再次鋒芒畢露,如百鬼夜行,詭譎穿行在空中,猶如流星隕落。

“若所謂的為後來人便要犧牲當下人,若非要我目睹蒼生塗炭,若逼我順從天道之意,將眾生如棋局擺布,所師門恩情皆以馴服為籌碼,則我絕不屈從。”

隨之遊握著劍,緩步走出,眼睛微微發紅,聲音亦然堅定,“所以我敢斬未來的魔尊,敢從被你們視為異類,敢違逆天道。既然誰都能是天道的棄子,既然誰都說這五界亂不得,那我便非要搗個天翻地覆!若非要魔尊,我墮為魔尊有何不可?這秩序,到底誰定的?無論誰定的,這天地間本就不該有理應的犧牲!”

幾道低嚎聲響起。幾個長老齊齊噴出幾口血,身形緩緩滑落。

“嚓啦——”

掌門胸口閃爍過一道光芒,血液驟然噴射而出。

“哢啦——”

懸掛在天空中的天階因為陡然失去的主人而迷離著破碎。

密集的鼓點聲停下,仍意猶未儘的仙樂也失去了聲音。

所有長老連同群情激奮的弟子都當然震懾在原地,麵上浮現出驚愕震撼來——

她居然生生弑神了……!?

僅僅以元嬰修為,居然可以殺掉已經將將登神之人……!?到底……到底是何等的心境和劍意能讓她如此肆意!?

掌門元陣子轟然倒下,整座山山峰搖搖欲墜起來,全場寂靜無聲中,唯有隨之遊的聲音回響。

她頂著殘破流血的身軀,用劍支撐著身子,宛若宣告一般大喊道:“鴻蒙派掌門元陣子,當年為魔尊降世開路,犧牲十數名弟子,近百名百姓!如此惺惺作態,不配為掌門!而我作為一個純路人,實在看不慣這種人登神!”

隨之遊正氣凜然地宣告著判詞,腦子裡轉得飛快,卻是一團漿糊。

好久沒當過腥風血雨女流量了,這出道賽舞台宣言她還沒想好。

隨之遊清了清嗓子,身上的傷卻反倒是讓她先吐出一口血。她舔了舔唇上的血腥,又說:“我觀修仙界之門派怪誕亂象已久,今天第一次做這種事我也很忐忑,但是為了肅清各門派不正之風,我毅然決然挺身而出!就以鴻蒙派掌門為始,如有門派長老再徇私逆道,我必然挺身而出!聽到沒有!”

為了讓自己的話更加正義凜然,隨之遊又頓了下,擦了擦眼淚幾度哽咽,“能站在這個舞台,我真的……非常感謝……嗯,沒錯,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廢物長老不乾正事,我才能擁有這個舞台!沒有你們,我走不到現在!為了不愧對你們,我以後一定繼續發光發亮,記住了,我就是正義的化身,實名監察你們一舉一動!至於我是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們記住了,就是——”

隨之遊提了提裙擺,握著劍猖狂笑起來,“修仙界指定紀委,隨書記。”

這一番頒獎發言幾乎耗儘她最後一分氣力,但她仍興奮至極,因為她隱約感覺到,體內靈氣逐漸活絡起來,隻可以如今身體耗損太久竟無法療傷調動。

這說明,她這段時間的努力沒白費,鑽研出來的bug,哦不是,鑽研出來的新的證道方法是對的——也就是肅清修仙界門派之風。

隨之遊心中滿是狂喜,準備禦劍跑路療傷,為日後蕩平修仙界門派那些廢物貪腐長老做長遠打算。

偏偏這時,一道低吼聲傳過來。

她看過去。

*****

鹿淞景捂著滿身的傷口,顫顫巍巍地爬到了鴻蒙派的山門前,看著一片紛亂時,心中隻覺得好笑。

師傅無論去哪裡,好像總是要鬨出這樣大的狼狽景象來。

南陽派也是,鴻蒙派也是。

但是還好,她沒有機會了,便讓她——

鹿淞景這樣想著的時候,便陡然看見亂石紛飛中,慈愛的掌門被萬劍擊穿的場景,血液飛濺如漫天雨水落下一般。

主峰破碎不堪,山體仿佛都要被削去一大半一樣,幾個長老倒在地上,血液從他們喉間溢出,傷痕累累。

隨之遊身姿狼狽,胸口溢出大片血,額頭的血幾乎浸濕了整張臉,而肩膀早已血肉模糊。

如今她顫顫微微又吐出幾口血,染血的眼直直盯著他。

而側峰那邊,弟子們群情激憤地吼叫著,長老們施下的結界幾乎要被他們擊破。

遍地的血紅得他幾乎看不清麵前的景色。

鹿淞景的腦子幾乎要炸開一般,大片大片空白讓他無法言喻,心臟跳得愈發凶猛,呼吸中仿佛感覺到太陽穴的顫動也在喉嚨中一般。

他的心中陡然被剜出來一般,痛得幾乎眼睛發疼,喉間溢出低吼聲。

鹿淞景走動幾步,卻隻感覺到天旋地轉,腥甜再次湧起,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在同一時間紛紛在眼前浮現,耳邊儘是無數紛雜的聲音。

“淞景徒兒看來劍術又進步了不少,也不知道你師傅什麼時候能回來教你。”

“她說是去曆險,誰知道是去做什麼?”

“淞景,你說你為什麼非要學劍呢,你要當丹修在我門下多好?”

“不然你看看,你有沒有資格成為我路上的阻礙?”

長老們的話,掌門的話,甚至還有她的話。

這些聲音混雜在他耳邊,糾纏出來的聲音幾乎讓他耳聾,他眼中泣血,全然無法理解為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

明明已經努力阻止了?

為什麼會這樣?

明明師傅也是鴻蒙派的弟子?

為什麼會這樣?

明明可以不用這般互相殘殺的?

為什麼會這樣?

他害了掌門,也害了師傅。

如果他當時再多拖一刻鐘,掌門就不會死了。

如果他當時再早些讓掌門注意些,如果早些了解這些事情,如果能開解師傅的心結……

為什麼會如此?

鹿淞景無力跪下,喉間低吼一聲喊出,眼睛的血不斷泣下。

似乎也因為這道吼聲,所有目光儘數朝著他看過來。

他看見長老們眼睛發亮,他看見師傅表情煩躁,他還感覺到弟子們的聲音嘈雜混亂。

長老們似乎在喊:“殺了她!她現在元氣大傷!殺了她!”

“愣著乾什麼,還不快去為掌門報仇?”

“何故如此作態,速速緝拿她!”

幾道聲音急躁且嚴厲。

他握著手中劍,看向隨之遊。

她傷身累累,眼神卻十分堅定。

即便這一刻,鹿淞景仍在遲疑,無法理解如今的狀況。他嗓音沙啞,神情悲慟,“師傅……”

然而,她並不為所動,隻是平靜地說,“你要殺我,就來。這掌門就是我殺的,數百年前妖塔之事我想你也知道,我絕不願背叛那些犧牲的弟子!”

“犧牲的弟子?”鹿淞景抬眼看著她,握著劍,“什麼意思?”

長老吼道:“不要聽她胡言亂語!淞景!”

隨之遊拖著劍,身子搖搖晃晃,指尖一道光芒打入他眉心。

驟然間,星星點點記憶在他腦中炸開,仿佛他便是親曆者一般親眼看著曾經熟悉的師兄師姐們在麵前求死。

一幕幕場景在眼前劃過,卻也不過轉瞬間。

那些她仿佛經曆過的事,那時他聽聞故事後揣測過的她的情緒,在遲到了幾百年在他身上所感知到。

心口一陣抽痛,他腦子混亂至極。

失去掌門痛,看著師傅屠戮的痛,親手殺掉成魔的師兄姐的痛……

無數種感情在驟然間交織混雜於他的心中,讓他本就因此變故而痛苦的他幾乎要抽搐起來。

他捂著頭,手握著劍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

幾個長老互相攙扶咒罵他的不中用,一兩個恢複得好些的長老也準備重新結印施法。

隨之遊抬起劍,看著抱頭的他。她搖頭,心中輕歎一口氣。

她並不想給他看的,但是受不了再被追問纏下去了,於是又說:“看完了嗎?看完了過來跟我決一死戰了,喂。”

幾個長老的法術襲來,她拖著疲憊的身子閃身而過,正準備伺機逃跑,卻見彎腰抱頭的鹿淞景陡然起身,回頭怒吼長老們,吼道:“你們騙我!”

“騙不騙重要嗎?我們隻是隱藏了一部分事實,而且難道僅僅因她的記憶你就動搖了嗎?難道你要偏向你的師傅,罔顧掌門被她殘殺的事嗎?”

一個原地打坐療傷的長老聲音憤怒地怒斥道。

鹿淞景後退半步,“不,我絕不會偏袒,亦不會視掌門之——”

“所以你要殺了我,可以啊。”不遠處的隨之遊打斷了他,他看過去,她麵上甚至帶著點笑繼續說:“是啊,他們騙了你。可他們對你很好吧,所以你才這樣要阻止我。但是怎麼辦,他們騙了你還是你的長老,還是你的長輩,你要不要替他們殺了我?掌門對你也很好吧?你這水平也讓你當劍尊,你要怎麼辦?”

鹿淞景道:“但是你既然是——”

“不要再廢話了!如果你不殺了她,意思就是你要站在她這邊,那掌門白死了,這些長老受的傷,鴻蒙派的山門又該怎麼辦?你為何如此猶豫不絕?!”

那長老再次打斷他,繼續吼道:“妖塔的事情你並不知道全貌,你可想過,若不犧牲那些人,後世的百姓該如何是好?你師傅選擇殺了魔尊,導致後麵死傷無數啊!修仙人本生便要學會取舍。”

他腦中無數的信息量湧來,腦子幾乎無法運轉,偏偏隨之遊的聲音卻也沒停,繼續問道:“是啊,要學會取舍,你要怎麼取舍呢?你如此猶豫之人,向往純善之人,讓你親自殺掉無辜的人換另一批無辜的人活下來,你該怎麼辦呢?現在也是,你要站在哪一邊呢?在這修仙界,從來便沒有折中,亦然無真正的道,真正的邪惡與正義。”

鹿淞景腦中被所有聲音擁擠著,喉間再次發出低嚎聲,陡然間,他指尖法術陡然亮起,直直衝向自己的雙眼。

這竟是自毀雙眼。

“轟隆——”

天邊一聲驚雷響起。

鹿淞景雙眼鮮血直流,他身後兩柄劍顫動幾分,被他儘數拔出摧毀。

長老與隨之遊都被麵前唐突的場景所震撼,停下了各自的嘴炮之戰,紛紛看著他。

鹿淞景在此刻終於得到了片刻的安靜,但是胸口的火焰卻愈發旺盛,無可厭惡的憤怒和憤怒不知從何而去的茫然將他撕扯成兩半。

這一刻,那些積攢著的所有負麵情緒噴薄而出,不再被他一日又一日的自省所過濾去,硬生生將他的嘴巴打開說著話。

“我從未自詡定是正義之人,但唯願問心無愧,可如今我該如何無愧?如今師傅殺了掌門,長老讓我殺了師傅,師門有苦衷,師傅有苦衷,你們讓我選擇,讓我站隊,可偏偏我卻站不得,分不清,做不到!”鹿淞景說著,顯出幾分癲狂卻又無奈的痛苦來,眼睛的血仍流個不停,“人人都有所堅定的道,為何偏偏視如今景象?我要做什麼!我要如何做才能不愧宗門,不愧師門,不愧於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荒謬,如此荒謬!”他陡然間狂笑起來,兩眼儘數已失去光澤,唯有血液淙淙不斷,浸染著他俊朗的麵容,“既然修道如此,便不如再無此道,我至此自廢靈根,從此不入仙途。”

他繃緊許久的弦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崩裂,身上靈力肆意濺射,人卻不願在此停留一般,身影踉踉蹌蹌地離開。

隨之遊甚至沒來得及為自己唯一的徒弟的隕落而產生點什麼情緒,遠處的那群弟子早已突破了結界,儘數飛躍出來朝著她奔過來要誅滅她。

幾個長老也要療傷完畢似的,幾道不痛不癢的法術已打了過來。

隨之遊堪堪躲避過,一刻都不敢停留,用儘最後一絲氣力禦劍飛起。

風嘯叫而吹,天空下隨之遊身影匆忙,身後無數弟子追逐而來。

山峰越來越小,她將將飛出鴻蒙派的山頭,還沒來得及興奮便發覺身後的白衣弟子們仍然緊追不放。

偏偏這時,謝疾的護法時限竟然已經快到了,她看著身後的弟子們,一咬牙決定掏空靈田內最後的靈氣注入劍中,拚死一搏。

然而還未等她注入靈氣,身後幾個弟子的術法便已直直衝過來了。

隨之遊一躲閃,徹底失去了氣力,連帶著劍直直墜落。

“嘩啦——”

她連人帶劍落入水中。

水花濺落,卻又在瞬間將她包裹起來。

隨之遊心想,壞了,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識。

眼看著緊追的人陡然落入水中,無數弟子陡然間興奮起來,禦劍便直直衝著水中而去,卻見那平靜的河水在此刻翻出滔天巨浪,幾條水柱騰空而起,嘶吼聲不絕,便與他們纏鬥起來。

水中,隨之遊的身體緩緩緩緩沉落,眼睫安靜地垂落。

突然,一道細小的水波將她的身子滿滿包裹住,熒熒的光芒亮起。

八海宮內,昏暗卻又奢靡的房間內,一雙黢黑的眼眸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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