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1 / 2)

林影晃動,寒風似刀,星子黯淡。

馬蹄踩飛泥土,裹得嚴嚴實實的車夫身子像棵被封吹倒的樹一般貼著馬背,握著鞭子的手粗糙龜裂。

顆顆鹽粒從空中灑下又融成水,定睛一看,竟是凝霜。

寒霜沒再繼續下,車夫終於受不住一般,減緩了速度,一串串白煙兒從遮口敷麵的布料中泄成一縷縷。滾滾車輪留下車轍和嘎吱聲,馬車後是片片冷硬的塵。

馬車內,仲長狸用手指揩去眼角下的淚,用臉蹭了蹭身上的大氅絨毛,眸中閃爍著點困。

車廂內寬敞溫暖,油燈立在桌上,暖黃光芒下,幾個精致的暖爐放在各處。美酒與蔬果擺得漂亮,座椅柔軟,毯子和各式各樣的織物更是典雅華貴。

仲長狸白皙的手指貼著湯婆子許久,抬眼看向一旁的隨之遊。她靠在角落,兩腿挺直,嫌棄兩柄劍膈了背,因為便拆了抱在懷裡閉著眼小憩。

已經趕了兩日的路,第一天還無事,今天卻唐突糟了兩批人的伏擊,想必是路線依然暴露,他們便顧不得休息連夜離開官道走其他路。

不過這般折騰著,她倒還能沒有半點疑慮地睡下,真是稀奇。

仲長狸伸出指尖蹭了蹭她的臉,卻見白皙指尖上陡然變灰了些,他沒忍住笑出來。

搞得這麼臟兮兮的,居然也不梳洗下,還睡得著?

他想了下,從懷中掏出了手帕,又從撬開湯婆子倒了些熱水到帕子上。

一陣溫熱又濕漉漉的動作突然糊上了臉,輕輕蹭動著,蹭得隨之遊毛骨悚然。她從朦朧的困意中驚醒,眼睛一睜,便見仲長狸捏著帕子在幫她擦臉。

隨之遊打了個長長的哈切,偏了偏臉,“乾嘛啊?”

仲長狸笑起來,“看你臟得很,給你擦擦。”

隨之遊身子哆嗦一下,終於徹底清醒,細長的柳眉擰得像條蟲子。

“哇,你是什麼小媳婦嗎?”她頓了下,又問道:“擦完了嗎?”

仲長狸晃了晃帕子,“你看看,都灰了。”

“怎麼,還不準我掉色是吧?”隨之遊哼哼道,又伸了個懶腰,問道:“什麼時辰了?”

仲長狸又拿出一張帕子擦了擦手,“寅時了,約莫還有一個時辰到可以停腳的地方,到時候休息下再出發。”

“一直趕路能縮短下時間麼?”隨之遊頓了下又道:“我覺得在馬車上休息也行。”

仲長狸用折扇敲了敲下巴,笑眯眯道:“你覺得沒有用,我才是主子。”

隨之遊:“……行吧。”

她這會兒也不太能睡得著了,又問:“所以你到底要去京城做什麼啊,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設伏?”

“不怕知道了掉腦袋?”仲長狸歪頭,柔順的黑發如綢緞似地垂下,又笑道:“不過到了這個時候才問,是不是太晚了?”

隨之遊:“……那你彆跟我說了。”

“不可以,我可是有求必應的。”仲長狸話音慢悠悠,不等她反駁才道:“你可記得我曾說過,王家氣焰不長,因為他聯手江南織造貪腐黃金近五十萬兩。朝中已經查了三個月了,如今連年災害,救濟撥款卻被層層盤剝,其中牽連無數重臣。而我手中便有名冊。”

隨之遊看著懷裡的劍,她又道:“你要呈給聖上?我沒記錯的話,你是保皇黨的人吧?就憑你身上掛靠的閒職,為何不直接遞——”

她想到了什麼,震撼地看著他,“啊?等下,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仲長狸眨了眨長眼睛,“那你想的是什麼呢?”

隨之遊緊張地摸了摸劍柄,湊近他,下巴幾乎貼在他大氅的絨毛上了。

她用著氣音問道:“你不會真不要命了吧?”

仲長狸出身如此世家,有個不大不小的官職,在天高皇帝遠的江南待著可以說是享儘福氣。這名冊他大可以交給內閣中的保皇黨大臣,何苦自己惹一身腥,如今他卻非要一個人來京城,隻能說明要麼內閣中也有人涉及此事,要麼就是,他根本就沒打算交給聖上。

如果是前者更沒必要,朝中局勢混亂,黨爭不斷,誰身上都不乾淨,不過貪多貪少罷了。折子交給誰都一樣,粉飾一番除去對手即可,何必因此就要自己出手交給聖上?如果是後者,隻能說明,他所圖甚大。

隨之遊十分討厭這些彎彎繞繞,一旦分析起來隻覺得不如乾脆全殺了爽快,厭煩至極。

“你這腦子如此之快,但凡入學為士,恐怕早已權傾朝野。”

仲長狸側過臉來,言笑晏晏,卻總讓人有些捉摸不透。

隨之遊道:“你這麼笑,仿佛之後便要將我殺人滅口一樣。”

仲長狸略微驚愕地揚起眉毛,“我倒也還沒學會如此絕情。”

“你這話說的,絕情難道不是天生的麼?”隨之遊嗤笑一聲,“就像你現在這肥得要死的膽子,難不成也是學的?”

“你說得有道理,我想想。”仲長狸用折扇敲了敲下巴,隨後一打扇子,用遮住大半張臉,隻剩一雙含情帶笑的眼眸,“膽子不是,但是想做的事是。”

隨之遊“啊?”了聲,卻沒等到解答,便也不再問。她腦袋靠在車廂板上,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垂下了眼睫。

明君也好,昏君也罷,自古以來從未有過一片廣廈。世人常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但天下興亡,百姓不過占史書寥寥幾句,再苦亦掩藏在諸多英雄君臣的記載中。

隨之遊道:“照我說你們這些人就是讀書讀太多了,像我,大字不識幾個,基本從未操心過。天氣不錯,沒有餓肚子,頭腦裡隻琢磨著溫飽有了得找個郎君親親小嘴。”

“真是難得聽你這麼說話。”仲長狸不知道從哪兒找到了好笑的點了,笑聲清朗豪放,握著紙扇不斷地扇著,肩膀都微微抖動起來。他又道:“我以為我會怨憎或抱怨起來你這般隻顧自己,但沒有,倒是愈發覺得你如此可愛。但如果是你,大抵不會如此覺得的。”

隨之遊抬起眉毛,問道:“我說話不一直這樣?還有什麼叫如果是我?你們這些讀書人說話都是這般彎彎繞繞麼?”

仲長狸笑道:“我隻是想過,若是你在如今我的處境,大抵說話會比我如此彎繞。況且,我覺得你性子實在剛烈,你我處境互換,不見得你會容忍這句不在乎天下的話。”

隨之遊更奇怪了,反問:“你怎麼知道,若是我讀儘聖賢書就願意為了天下奔走?又怎麼知道,即便我為天下奔走,陡然聽見有人說不在乎這些東西不會覺得天真可愛呢?”

仲長狸的笑意頓了下,黑眸幽深了些,話音低了些,“你會麼?你不會的,子遊。”

“你說話咋害有口音呢?”隨之遊刻意用帶口音的話調笑他,又擠眉弄眼道:“我當然會啊,畢竟我跟你說這話時,我也覺得我很天真可愛誒!試問哪個郎君聽這種話不會喜歡我這種看似潦草落魄但實則天真爛漫的姑娘呢?”

仲長狸便又隻是笑了下,折扇又擋住了大半張臉,話音輕得仿佛被馬車外的寒風吹走了似的,“那你怎麼會……”

隨之遊不知道自己是沒聽清,還是他並沒有再說了,後半句話就這樣消失在空氣中。她有些惱怒,這些讀書人真真是天底下最喜歡讓彆人猜的人,有夠煩人。

於是她伸手過去,一把扯過他手中的折扇。

仲長狸有些驚愕地看過去,卻見她岔開雙腿,一隻胳膊撐在腿上支著臉,一手“嚓啦”一聲打開折扇大力扇著風,額前細碎黑發隨風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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