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賜婚前,李見素曾問過李濬,李湛可有婚約,或是已有心儀之人,如果他有,她不會擇他為婿。
李濬當時對她說,能呈畫像過來之人,他皆已暗中尋人調查清楚了,讓她大可放心。
他不會讓李見素走了萬壽公主與鄭顥的老路。
當初高中狀元的鄭顥,被萬壽公主一眼相中,今上寵愛長女,很快便下旨賜婚。
可鄭顥在赴京趕考之前,便已在家鄉訂了婚事,一道賜婚的聖旨,讓他做了那背信棄義之人,丟下了自己心愛的女子,最終不得不與萬壽公主成婚。
成婚後,鄭顥對萬壽公主極其尊重,卻也隻是尊重,讓人挑不出任何錯處,不納妾,不收通房,不留戀花叢,可即便如此,萬壽公主還是覺得,鄭顥明明就在她眼前,卻好似離她甚遠。
萬壽公主的事便給了李濬警醒,他既是不能與她相伴,便一定要幫尋位良配,讓她餘生不受半分委屈。
可李見素還是受了,且從成婚當晚便開始了,隻是她選擇了忍受。
因為從一開始,她隻以為李湛之所以那樣對她,是因為他恨她,若不是當初為了救她,他的手不會受傷,也不會成為“廢人”,更不會被茂王放棄,送回京中做質子。
她對他感激,對他愧疚,對他懷著希望,所以她一忍再忍,不斷去尋求方法,想要試著去找回二人曾經的情誼。
直到那日他掐著她脖頸,用他的狠戾再一次將她刺痛,她徹底茫然,如同蒙眼的鳥雀,不知所措。
然如今,她終是尋到了答案。
她曾以為李湛雖然恨她,可從他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關切可以看出,他還是喜歡她的,隻是兩人之間複雜的經曆,讓他們這段情意很難理清,可現在她明白了,他隻是恨她,而他的情意早已給了旁人。
就如崔寶英所說,他的可憐皆是由她而起,她成為了他的負擔,她是那罪魁禍首。
既然如此,她選擇放手,這對她們來說,皆是一種解脫。
“不可。”李湛沒有一絲猶豫,直接脫口而出。
“為何?”李見素不解地望著他,“你不是一直想讓我離開嗎?”
他逼她離開,逼她去宮中告狀時,曾是那般狠戾,冰冷,如今為何又不允了?
“哪裡有那般容易?”李湛雙拳緊握,臉頰似乎都在隱隱發顫,“聖旨賜婚,豈是你我說離就離?”
李見素也想到了這些,她又將麵前寫好的和離書,朝李湛麵前推了推,“這一點交由我來解決。”
李湛沒有去看那張紙,還是目不轉睛地望著李見素,好似隻要目光移開,她就會從他眼前消失。
心口的窒悶讓他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氣,許久後才再次出聲,“怎麼解決,你要尋誰解決,太子嗎?”
太子二字從李湛口中說出,李見素沒有了從前的緊張與不安,而是直接大方承認,“是,我會去尋太子,他一定能想到辦法來解決此事。”
“一定?你就這般信任他?”聽到李見素當真是要去尋太子,一股說不出的情緒直往他心口裡衝,這一夜他生怕那些真相嚇到她,而反複組織語言的他,此刻就如同一個笑話。
李湛當即上前一步,抬手用力壓在那張和離書上,心口不住起伏,“你可知咱們的婚事牽連甚廣,若成婚不足三月便要和離,你置整個茂王府為何地?”
說著,他手指逐漸握拳,仿佛要將手中的和離書捏個粉碎,“你不是不知,我此番回京明為授職,實為質子,你此刻若要和離,今上會如何想,朝內文臣又該如何腹誹?”
李見素抿唇不語,袖中雙手也慢慢握緊。
李湛朝她俯身,沉聲道:“他們會說茂王世子對皇室不恭,會說茂王心懷不軌,便是你不在乎茂王府……安南的那些將士,又當如何?”
李見素眼睫微顫,抬眼直視著他道:“我會說,是我的問題,與你無關。”
“誰會信?”李湛垂眸回望著她,語氣更低,“旁人看的隻是結果。”
屋中倏然靜下,兩人望著對方,皆不在說話。
須臾,李見素移開視線,深吸一口氣,打破了沉默,“那你想怎麼樣,不是你逼我離開的嗎?”
李湛愣了一下,隨後直起身也不再看她。
她沒有說錯,之前他的確一直在逼她,可現在他開始後悔的時候,她卻放棄了。
李湛似是笑了一下,帶著幾分嘲弄,可這一次,他嘲弄的對象是自己。
不管她心裡有沒有他,不管她曾經與李濬有何過往,現在的李見素,是他的妻子。
李湛再次垂眸,看向李見素,“你已嫁給我,便是我的人,我說不允便不允。”
“你的人?”李見素無奈地彎了唇,“你的婢子嗎?”
“不是。”李湛說得很急切,“你是我的發妻。”
“發妻……”她將這兩個字重複一遍,隨後緩緩垂眸,似是又笑了一下。
李湛隻覺心口發悶,他準備了一夜的那番話,就堵在喉中,無法開口。
最終,他鬆開了手,那張和離書卻已經漫是褶皺,讓人分辨不出字跡。
“是因為李濬?”他明明想說的不是這個,可一想到她方才提及太子時那般信任又篤定的模樣,他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李見素沒有如從前那般同他解釋,隻平靜地抬起眼,望著他許久不語。
片刻後,她長出一口氣,“三年後,以唐陽公主無所出為由,你我二人和離。”
到底,她最後還是心軟了,不為李湛,也不為她,為的是那些因為這場婚事,而可能受牽連的無辜人。
她慢慢起身,望著眼前高她一頭的男人,字字清晰道:“這般說詞,責任便全然在我,不會影響你,更不會再牽連旁人。”
李湛背在身後的雙手,手背上青筋在隱隱發顫,他半晌都沒有回應,隻還在垂眸望著她。
李見素當他默認。
畢竟,他已經沒有任何的理由來反對了。
而她不過是再熬三年,這三年便算做她在償還他的救命之恩。
等三年之後,她與他不再相欠,此生再無瓜葛。
待和離後,她亦是可以同長公主一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般想著,李見素又彎起了唇角,沒有了方才的苦澀與無奈。
她麵帶微笑,抬眼朝窗子的方向看去,窗戶並未打開,可她仿佛看到了春日的陽光,落在一片山水之上。
然頃刻間,畫麵儘散,四周忽然天昏地暗,一隻堅實的手臂攬在了她的身後。
李見素起了高燒,燒了整整一日,待第二日清晨才燒退,她迷迷糊糊睜開眼。
李湛就坐在身側,身後站著采苓,見她醒來,采苓快步兩跑來到榻邊,那張小臉上滿是擔憂。
李見素朝她笑了笑,一開口,嗓子疼得讓她聲音都變得粗啞起來,“我無妨的,隻是,咳咳……”
一陣低咳之後,李見素才緩聲道:“尋常風寒罷了……不必憂心。”
這番話她是對著采苓說得,全然忽略了坐在榻邊同樣憂心的另一個人。
從李見素昨日病倒直到現在,李湛幾乎寸步不離的守在她身旁,可此刻她卻沒有看他,連句話也不願和他說。
李湛心頭不快,但礙於采苓在身旁,什麼也沒說。
方才白芨在外間聽到李見素醒了,便立即去端藥,這會兒她端著湯藥進屋,李湛與采苓同時去接,白芨自然是遞給了李湛,且還嗔了眼采苓。
采苓當沒看見,彎身又去扶李見素起來,還貼心的給她腰後塞了團枕。
隨後,她還是沒有退開,反而又朝李湛伸手道:“世子身子要緊,累倒了可如何是好啊,不如先去休息,這裡便交給奴婢們吧。”
白芨又在一旁衝采苓使眼色,明明是大好的機會,可以讓這兩人好好相處,她不知采苓今日怎地這般沒有眼色。
采苓又當沒看見,還將手又朝碗邊伸了伸。
李湛額上青筋跳了一下,麵上卻是依舊溫潤,“不必,我來便是。”
采苓扭頭去看李見素,似是在等她表態。
果然,李見素真的開口了,“我自己來吧。”
說著,她也緩緩朝李湛抬手,李湛卻好似沒有聽到,舀了一勺湯藥,拿到唇邊輕輕吹涼,隨後遞去李見素唇邊。
“昨日與我說的那些,可還記得?”他表麵溫柔,眉眼卻微微下壓,似是在提醒李見素,昨日兩人說好的三年之約。
李見素自然沒忘,她掃了眼屋中的白芨與采苓,最終還是妥協了,陪他繼續作戲。
喝完藥,她擦著唇角,問他道:“世子何時回去?”
之前她每次這般詢問的時候,都會問他何時離開,何時歸來,可這一次,她用了“回去”二字,就好像白渠才是他的家,是他該去的地方。
這個用詞的改變,落在旁人耳中,許是不覺得有何異樣,可李湛不是旁人,他立即抬眼朝李見素看去,“這般想我走?”
李見素不想爭吵,尤其屋中還有白芨在,她知道白芨是張貴妃的人,有關她的事,隻要尋到機會,白芨皆會一字不差地說給張貴妃聽。
她低低咳了一陣,擠出一個笑容,“我是怕染了病氣給你。”
李湛也跟著笑了,“我底子好,不怕。”
見他還是沒有離開的打算,李見素微微蹙眉,又是輕咳兩聲,“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趕人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李湛深吸一口氣,終是起身離開。
他走後,不知真相的白芨,上前又說起他的好話,“公主昨日暈厥,世子憂心不已,一直守在房中,直到方才都未曾合眼。”
李見素“嗯”了一聲,點頭道:“我知道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白芨能感覺到,李見素在刻意與她疏遠,前日她與采苓去折衝府,也是故意不帶她去的。
白芨如此聰慧,怎會猜不出李見素為何防她,她沒有退下去,而是猶豫了片刻,又與李見素道:“公主可以信得過奴婢的。”
“我知道。”李見素溫聲寬慰著她,“你莫要多心,你向來辦事穩妥,所以前日我去白渠,才留你在院裡打點的。”
白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李見素緩了緩,才接著道:“采苓與我相識六年,彼此相熟,所以我才會總留她在身側,你不同的,你聰慧又謹慎,日後我若掌了中饋,許多事都要問你的。”
言下之意,采苓隻是陪她解悶的,而白芨才是她的左膀右臂。
白芨點頭應道:“公主放心,府內事宜奴婢會儘快熟悉。”
雖然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可又一時挑不出錯來,她頓了頓,試探性地問道:“那公主與世子,在白渠……”
“是我顧慮不周,不該那麼晚出城的,世子也是憂心我,才與我爭了兩句。”李見素說罷,又是一陣急咳,白芨也不好再擾她,隻得退了下去。
李見素靠在團枕上,合著眼許久不語,采苓坐在她身側,也沒有說話,隻拿著帕子默默擦淚。
李湛連著兩日沒有合眼,尤其前日晚上,還騎馬淋了幾個時辰的雨,回忠和院這一路上,他腦袋也在發木,腳下也開始發虛。
他走進屋中,王保已經等了片刻,趕忙上前去扶他,他擺了擺手,坐下問道:“她這幾日怎麼了?好端端為何要同我和離?”
王保道:“前日晡時,公主備馬要去白渠,事出突然,屬下來不及過去稟報,隻能一路跟隨。”
前日晡時……
李湛按壓眉心的手,忽然頓住,似是隱約預感到了什麼,看向王保,“她沒有進府?”
王保點頭道:“公主不知在想什麼,沒讓馬車靠近府邸……”
李見素當時帶著采苓,隻她們二人下車來到府外,磨蹭許久都不願上前,她沒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勇敢,在即將麵對真相的時候,她還是會猶豫不決。
“屬下看當時公主都打算走了,結果王府門開,世子從裡麵走了出來……”
話已至此,李湛也逐漸猜出了之後的事,“那晚跟在我身後的人,是你們?”
王保點了點頭,“公主看到世子去了梨園,也看到了如意……”
如意是李湛還未回京時,就提前部署到崔寶英麵前的人,她精通武藝,琴棋書畫也樣樣拿得出手,尤其擅長口技,男女老少之音皆能仿之。
崔寶英那日將人叫到李湛麵前,他表麵裝作不喜,暗中又在城郊以北置辦宅院,送如意過去。
若有心之人背後盯他,隻會以為他鮮少回王府,是因為養了外室,可實則如意是他的手下,一切隻是為了幫他掩蓋行蹤。
可他們做戲的那一幕,陰差陽錯落入了李見素的眼中。
李湛終於明白過來,李見素為何執意要和離,他原本就是要將這些都告訴她的,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可現在,他想到昨日李見素斬釘截鐵告訴他,什麼事都能尋李濬,李濬會為她解決的時候,他說不出口了。
如果她知道真相,會不會去與李濬說?
李濬在她心裡的分量,到底已經重到了什麼樣的地步。
李湛發覺,他賭不起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加快進程……
李湛隻睡了兩個時辰,用過午膳後便又策馬去了白渠。
得知他離府,李見素隻是“嗯”了一聲,與從前並無兩樣。
采苓卻是氣不打一處來,用力擰著手中的帕子,狠狠又將那二人又罵一通,最後竟罵著罵著,落起淚來,“你都病倒了,他怎地還要去那賤人處,當真就這般難舍難分了?”
李見素緩緩抬手,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反過來寬慰她道:“彆哭了,無妨的。”
“無妨?”采苓知道李見素都沒有哭,她也不該哭,可她就是心裡堵得慌,“我不明白,為何不能與太子說,便是顧忌外麵那些傳言,也可以同張貴妃說,貴妃那樣喜歡你,她肯定會為你出頭的!”
李見素搖頭道:“不必,我自有打算的,真的,相信我。”
采苓心裡不信李見素能有什麼好的辦法,可她不忍戳破,也不忍再追問,用那皺巴巴的帕子,擦了眼淚。
這日,崔寶英午憩醒來,正坐在堂中喝燕窩,聽下人來傳,李見素要見她,險些一口嗆進鼻中。
彆看背地裡這主仆二人理直氣壯地嬉笑李見素,可真當正主尋來,崔寶英還是會心虛。
她讓趙媽媽去打發李見素,還是最初那般說詞。
“哎呀,公主怎地親自過來了,要是有什麼吩咐,差個人過來便是。”趙媽媽見到李見素,客氣又恭敬。
李見素朝她溫笑,“我有事與崔姨母說。”
趙媽媽眼珠子一轉,故作為難道:“公主不知,我家夫人也時常念叨你呢,隻是她向來體弱,這眼看天氣愈發寒涼,這幾日又染了風寒,怕給公主過了病氣,實在不便見麵。”
“無妨,我正好也染了風寒。”她語氣是慣有的淡然,可趙媽媽不知為何,總覺得今日的李見素與往日不同,看著柔柔弱弱,卻隱含著一股說不出的堅定,仿佛不管她說什麼,她今日都要與崔姨母見麵。
莫非當真是來討要中饋的?
趙媽媽心中大驚,連忙小跑進屋。
崔寶英也知道這一日終要麵對,隻好硬著頭皮請人進屋,大不了見招拆招。
崔寶英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順著心口,時不時低咳幾聲,若不是她麵色紅潤,當真讓人以為她要病入膏肓了。
“咳咳,我早就想去尋你,可前幾日聽說你病了,本來想去看望你的,可我知道得病之人最需要休息,若執意去看你,反而教你不舒服。”崔寶英話裡有話,意指李見素不該來攪擾她。
李見素聽得出來,卻沒空與她周旋,直接問道:“長安以南的太興山附近,可是有一處王府的彆莊?”
茂王的確有處彆莊,可那莊子是三十年前茂王還未去嶺南時盤下的,想來早就荒了。
崔寶英心頭頓時一緊,以為李見素要以此來治她的過失,好將管家權直接要走。
“這……這我記得,好像是……是有處彆莊在那邊的。”崔寶英一麵說著,一麵朝趙媽媽看,“可那莊子附近荒涼,王爺早就不叫人打理了,隻留了個人在那邊看著。”
她不信李見素敢去直接尋茂王對峙。
趙媽媽也趕忙應和,“對,是王爺早就做了打算的。”
李見素知道這主仆二人在想什麼,她無奈地笑了一下,直接開門見山道:“我與姨母說這個,是因為我想去彆莊小住。”
“小住……嗯?”崔寶英以為自己聽錯,登時就瞪大了眼,語氣也變得不再虛弱,仿佛隻一瞬的工夫,人就康健了,“你、你說什麼?”
李見素道:“我風寒雖好得差不多了,此番卻傷及到肺,需得在山水之處住些時日,養養身子。”
崔寶英心中大喜,那向上要揚起的唇角都快要壓不住了。
她趕忙掩住唇角,故意蹙眉以表關切,“這怎麼使得,眼看就要入冬了,那莊子可是在山上,天熱去避避暑倒是不錯,天冷了……”
趙媽媽生怕崔寶英一個激動話說太多,讓李見素又改了主意,連忙擋在崔寶英麵前,一麵幫她倒茶,一麵朝她使眼色。
崔寶英恍然反應過來,又立即改口道,“天冷便差人多送些炭過去,我前些日子給府中備了上好的香炭,都給你帶過去吧!”
李見素實在懶得與她們周旋,直接起身朝崔寶英頷首,“我不在府中,王府上下便有勞姨母費心了。”
崔寶英是親自送李見素出院子的,待院門一合,她激動地朝趙媽媽道:“她該不是前些日子,高燒給燒糊塗了吧?”
“糊塗了好啊!”趙媽媽也笑得合不攏嘴,“這是連老天都在幫夫人呢!”
李見素溜溜達達回到清和院,她哪裡是糊塗,分明是清醒了。
她不想理會崔寶英,也沒有心思去管這茂王府,反正熬過三年,她便要離開,這裡的一切都與她再無關係。
清和院裡這麼多人,自然會有人把李見素裝箱的事傳進崔寶英耳中,知道她帶了多少東西離開,崔寶英自然就明白了,她此番不會是小住。
她就是要給崔寶英吃個定心丸,日後兩人也沒有什麼可爭,她沒必要防她,更是沒必要再對她動什麼心思。
她是下了決心要去的,當天就開始收拾行囊,白芨以為她是小住,可見到她將那些醫書幾乎全部都要帶走,終於意識到不對勁來。
白芨也摸清了李見素的性子,知道她不肯開口,便怎麼都問不出,索性就拉著采苓問,“你陪公主去折衝府那日,到底出了何事,為何回來後公主就像變了一個人?”
采苓的回答,與李見素那日所說並無不同。
李湛怪責李見素不顧安全,天色將晚還要來回奔波,與她爭了兩句。
白芨不信,“既是憂心安危,應當留公主在折衝府,等第二日再回長安啊!”
采苓擺手道:“公主脾氣你不是不知道,看著柔柔弱弱,性子倔著呢,她辛苦跑這麼遠,結果世子一上來就數落她,自然咽不下這口氣,趁夜也要回來。”
白芨還是不信,見她說完就要走,立即又將她拉住,壓低聲道:“我知道你們關係親近,這些話多半是她教你的,可你當清楚,公主性子軟,凡是都愛憋著不說,若咱們兩個都不去管她,她往後日子如何能好過了?”
采苓怎會不知,可她不能背叛李見素,她咬著唇,不去看白芨。
白芨以為能將她說動,便繼續道:“公主放著這麼大府邸不住,要跑去莊子,你可知那莊子是什麼地方,那都是大戶人家犯了過錯的女眷,才會送去的地方,她怎麼能去?”
采苓用力掐著手道:“公主說,隻是小住一段時間,等入了冬就回來。”
說完,她甩開白芨的手,幾乎是跑著離開的。
看著她倉促的身影,白芨歎了口氣,朝著皇城的方向看去,再過兩月便是太後壽辰,今年是太後的八十大壽,縱是今上再節儉,家宴也是要置辦的,李見素是公主,倒是必定要出席。
若李見素真如口中所說,入冬前就能回來,便也是無妨,隻當這些日子是去山上散心,可若公主到時還不回來,她一定會去尋張貴妃。
五日後,李見素去了太興山。
她依舊沒有帶白芨,除了幾名府衛一路護著,近身伺候的隻帶了采苓,和一個清和院的婢女,這婢女年歲不大,才剛及笄,平日裡踏實勤奮,從不生事。
太興山附近山清水秀,還有幾處溫泉,許多京中大戶人家都會在此置辦莊子。
夏季天氣炎熱,避暑的人多,附近便會熱鬨一些,如今深秋天寒,這些莊子都鮮少住人,便是有人,也是因為犯錯,被家主特意送來受苦,像李見素這樣身體抱恙,來山中靜養的也有,但多是在家中身份不高,畢竟莊子雖靜,可實在荒涼。
茂王府的莊子在山頂,旁邊還有一處溫泉,本是塊好地方,可因為年久失修,無人打理,莊子內外雜草叢生。
這還是崔寶英前幾日派人打理之後的樣子。
下了馬車,采苓上前去敲門,過了許久裡麵才有人應聲。
開門的是個年過五十,有些駝背的男人,他是附近山下的村民,年輕時就在彆莊做事,一做就是三十多年。
他笑著迎上前,朝李見素行了一禮,隨後從前引路,帶著李見素朝屋中走去。
“老奴姓劉,是這莊子的管事。”劉管事與李見素開始介紹各處。
他說話帶著口音,李見素要連聽帶猜,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說自打茂王去嶺南之後,莊子就無人再來,月錢雖說照常發,可裡裡外外就他一人,根本乾不完這些活,彆看院裡還有雜草,要知道這些草之前可是同人個子差不多高,這還是前幾日府裡派人過來,他們忙了兩日才割成現在這樣。
一番話將自己的失責推了個乾淨,李見素也沒有追究的意思,反而對他道,讓他慢慢打理,不必著急。
談話間,幾人來到主屋,主屋收拾得還算齊整,該有的東西都有,隻各處都透著冷清。
這裡的一切都在李見素的預料中,她本就不是來享福的,便讓劉管事去忙,自己與采苓在屋中收拾行李,小婢女去灶房做飯。
兩人收拾好,捶著肩膀坐在屋中休息,眼看天色將晚,小婢女未見回來,采苓有些不放心,去灶房看看。
“什麼公主不公主的,我都尋人打聽了,她根本不是聖上所生,是太子跟前的一個宮女,誰知道使了什麼心計,被封了個公主身份。”灶房裡傳來一婆子的聲音。
“啊?竟是這樣啊,那不送去和親,怎地許給了世子?”說話之人聲音很耳熟,竟是那劉管事。
“這誰知道呢!”那婆子語氣極為不屑,“反正我聽說,她在宮裡同太子不清不楚,張貴妃是為了掩人耳目,怕壞了太子名聲,這才將她封了公主……”
“大膽!”采苓一聲嗬斥,衝進房中,“誰給你們膽子妄議主子的?”
兩人皆是被嚇了一跳。
采苓瞪著二人,又是一通訓斥,“你們是在這莊子裡待久了,忘了什麼是規矩?”
那婆子與劉管事是兩口子,她平日無事,偶爾會與劉管事一同上來轉悠,今日也是聽說公主要來住,帶了許多炭,便想順手牽羊,偷摸拿些過冬。
她平日在家中潑辣蠻橫,也沒有受人管教過,方才被猛然嗬斥,沒回過神,這會兒看到來人是個小姑娘,就也擼起袖子嚷嚷起來,“你算個什麼,還來教訓我,我就明白告訴你,能送來莊子的人,沒有一個乾乾淨淨,我怎麼就不能說了,你那公主……”
“彆說了,你快些下山去吧!”劉管事怕事情鬨大,一麵去捂婆子的嘴,一麵對采苓賠禮道歉,拉著婆子趕緊走了。
待兩人離開,采苓才看到蹲在灶台旁的小婢女,縮著脖子,一言不發,認真做飯。
采苓回去以後,原本不想給李見素添堵,可忍到夜裡,終究沒能忍住,還是將事情說了出來。
李見素卻是雲淡風輕地翻著書,“莫生氣,生氣傷肝。”
她既然要來莊子,自是想清楚了,會麵對什麼樣的場景,這些話前些年就沒能傷到她,如今更是不會。
說著,她拿起手邊一本書,遞給采苓,“看看這本,哪裡不懂與我說。”
這是一本南北朝時期的醫書,學醫者多會通讀此書,但此書晦澀難懂,隻有具備一定醫理之人,或是文化素養極高者,才能看懂。
采苓很多地方都是看不懂的,每當她問李見素,李見素便會取來紙筆,將她難以理解的地方一一書記,不斷琢磨著用最通俗易懂的話語,來講給采苓聽,直到講通,她才會將那番話記錄下來。
這段時日便是如此,白日裡天氣好時,她會帶著采苓去山間散步,若遇到陰雨天,就與采苓在房中看醫書。
有時也會看長公主贈予她的那些經書,這當中有些經書,阿翁當年也同她念過。
自打入冬以後,天黑得極快,白渠折衝府內,王保將李見素去彆莊這一月的情況,全部說予李湛。
待說完後,他跪下道:“世子,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可否將屬下調回?”
王保自打來了長安,便一直在暗處守著李見素,他空有一身本事,無處施展,在這樣下去,他怕自己廢了。
結果李湛還是不允,讓他繼續看好李見素,事事稟報,哪怕隻是王保口中的遊山玩水,也要事無巨細,全部說給他聽。
王保跪地不起,“世子!此事可同王爺說過?”
這是王保頭一次搬出茂王來壓他,李湛起身上前,正要斥責,忽地抬眼閃身,屋外一支箭戳破窗紙,飛速而來,擦過李湛發絲,直直射進牆麵。
屋外王佑立即抽刀,朝暗處奔去,屋裡的王保也翻身而起,推門衝了出去,一時間院內打鬥聲一片。
自打李湛來白渠任職,這已經是他第六次遇襲。
起初這些人隻是想要近身試探李湛,結果他身側的王佑身手了得,讓他們根本無法近身,背後之人隻能一次比一次派得人更多,且武藝也更加高強。
想到今日王保碰巧也在,李湛眸中閃過狠戾,來到院中,朝兩人下令,“不留活口。”
若留活口,下手時會留有三分餘地,反而容易讓對方占上風,若下死手,這兩人便可以毫無顧忌。
不過片刻,那暗中襲來的五人,便死了四個,還有一人,也絕非等閒之輩,他輕功十分了得,竟從兩王手中逃脫,王保見狀立即追了上去,但那人也極擅長隱匿蹤跡,竟將王保再次甩開。
王保回去之後,與王佑一起查驗院中屍首,這些人皆是死士,身上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線索。
“世子今日怎地會讓咱們下死手?”王保不解。
王佑朝屋中看了一眼,低道:“這次他從王府回來後,不知為何,激進了許多。”
王保心中有了隱約的猜想,卻是沒有道出。
子時已過,某處山間的一座院中,那五人中逃走之人,跪在屋中,他麵前的男子,身材極為高大,又是迎著燭火而站,將他身形顯得更為壯實,尤其是那肩膀,比尋常人寬了一節,“世子,李湛依舊沒有出手,可今日卻下了死令,隻屬下一人逃了回來!”
“五打一,竟打不過他身側的長隨?”那人並未回身,隻在燈光下繼續把玩著手中匕首。
這暗衛解釋道:“今日他屋中有多了一個,身手比那長隨還要凶狠,且腳步無聲,定是個擅長隱匿與輕功之人。”
通常有此身手的人,多與他一樣,為暗衛。
屋中靜了片刻,傳來一陣低笑,“身邊之人皆是臥虎藏龍,我不信他李湛當真會是個廢人。”
那身影將匕首浸入一旁下了劇毒的銅盆中,用那十分慵懶的語氣道:“茂王送了魚符回京,又將自己嫡子也一並送回,看似極為歸順,實則是下了好大一盤棋啊……安南的將士們與茂王出生入死幾十載,根本就是認人不認符,皇帝縱是拿了魚符又有何用?”
暗衛道:“可若是李湛當真廢物,茂王並無異心,派人護著李湛,隻是因為舐犢情深呢?”
“那我親自去試試,不就知曉了。”李深說著,緩緩回頭,燈光下他眉眼深邃,鼻挺唇薄,有著一張令人很難不動容的絕美麵容,“若李湛並非廢人,便是茂王藏了異心,我便可趁機拉攏,若能得到安南大軍,大事必定可成,若李湛廢人一個,茂王沒有異心……”
他彎著唇道:“那我便替茂王殺了唐陽公主,到時看看今上如何想?”
若他茂王不反,那他便幫他一把。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折衝府內,王保將箭羽從牆上抽出,仔細查驗過後,與李湛道:“世子,這箭被浸過毒,這種毒不至於要人性命,卻能夠在短時間內令人身體麻痹,若無解藥,恐是會難熬一段時間。”
說罷,王保再次跪地,懇請李湛允他留在折衝府裡。
王保手腕有些扭傷,也是今日下手太狠的緣故,雖不至於提不動刀,可若是來人短時間內再次偷襲,恐王佑一人難以招架。
見李湛沉了臉色,知道他又要拒絕,王保趕忙又補充了一句,“屬下等王佑手腕恢複便走。”
一旁正在擦藥油的王佑見狀,“嘶”了一聲,轉著微紅的手腕,一副痛苦狀。
李湛道:“後日便回去,記得回去後,將她守緊了。”
第二日一早,三人騎馬去附近村鎮招鄉兵。
白渠折衝府配有八百兵額,如今闔府上下,除了果毅都尉,也就是那隻第一天李湛上任時,露了一麵,之後再也沒有來過的德王庶子李浣,便隻有一個看門的,一個喂馬的,灶房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再就是李湛和王佑。
這當中沒有一個是真正占了兵額的鄉兵。
通常秋收之後,便要開始練兵,如今快至秋末,正好是招新兵的時候。
可折衝府的沒落不是沒有道理的,曾經輝煌時,入府的鄉兵不僅俸祿高,且還能分到職田,報名之人必然不少。
如今新兵沒有職田,俸祿也是低到離譜,再加上大中這些年一直國泰民安,白渠折衝府又距長安不遠,便是心懷包袱之人,也沒有用武之地,自然就招不到兵了。
每逢初一十五,鎮子上就會有集市,今日正值十五,遠遠就能看到鎮口攢動的人流。
李湛下馬,便有鎮上官吏上前相迎。
官吏姓劉,王佑前幾日提前與他告知,今日李湛要來招兵,劉縣丞心裡清楚,多半是要落空,但還是做好了相應的準備。
他在集市尋了一處地方,搭好棚子,擺好桌椅,備上筆墨,還有幾位身材高大的衙差在旁邊撐場麵。
半個時辰過去,集市上人來人往,做農活出身的男子,大多也是身強體壯,卻不往棚子這邊看上一眼,有的甚至路過時還望著李湛笑。
那笑容中明顯帶著嘲諷。
誰人都知,折衝府都尉早就是個虛職,能封此職位者,幾乎都是權勢貴胄的子弟,肩部能抗,手不能提,彆說練兵,怕是揮幾下鋤頭都會腰酸,尤其李湛又生得過分俊美,怎麼看都是個不能打,拿著俸祿混吃等死的。
尋常百姓最是厭惡這樣的人,自然不會給李湛好臉色看,隻是礙於身份原因,又不能做得太過,所以隻是朝打量他兩眼,笑著離開。
殺傷力不大,但侮辱性是絕對有的。
眼看集市上人越來越多,劉縣丞害怕李湛這樣的勳貴子弟,心理會承受不了,便提議去鎮上用些茶點,結果李湛卻是擺了擺手,起身上前,朝著熱鬨的集市直接喊話。
“各位鄉親們,吾乃白渠折衝府的折衝都尉,李湛。”
他聲音倒是洪亮,底氣十足,一句話說得路人紛紛朝這邊張望。
然隻是張望,腳步卻未停,尤其是聽到折衝府三個字,似還有人嗤笑了一聲。
劉縣丞趕忙上前打圓場,對李湛道:“這都是些田舍漢,不懂規矩,都尉莫要怪罪。”
“無妨。”李湛神情未變,朝著人群繼續道,“我今日特來此地,是為了招收新的鄉兵。”
果不其然,嗤笑聲再次傳來,許多男子彆說駐足去聽,他們甚至連李湛看都不看一眼,還笑著去與身旁之人說話,雖聽不清在說什麼,但多半也猜得出來,他們是在笑話李湛。
倒是有些女子,停下腳步湊了過來。
難得見到這樣俊俏的郎君,誰不願意多看兩眼,有個女娘甚至還問,“這什麼府的,可招女鄉兵?”
她此話一出,頓時引來一陣哄笑。
劉縣丞連忙上前將這些女娘哄散,“湊什麼熱鬨,有你們什麼事。”
李湛依舊淡定,繼續朝人群中揚聲,這次他說的是鄉兵每年發放的俸祿。
那少得可憐的俸祿,自然還是沒有將任何人打動,引來的無非還是幾聲嘲諷。
可就在此時,李湛話音一頓,朝前一步,來到棚外,語調比方才更高,“在朝廷發放俸祿的基礎上,我李湛以折衝都尉之名,向所有報名的鄉兵許諾,將我個人每年發放的所有俸祿,皆分於我麾下鄉兵!”
這一次,他話音將落,人群竟然靜了一瞬,然很快,就有男子朝這邊喊:“怎麼個分法?”
李湛朝那人道:“我若招到十人,我全年俸祿,便平均分於這十人,我若招到三十人,便是由這三十人均分,若夠百人,則百人均分。”
沒人會覺得,那個早就空了的折衝府能收到上百的新兵,在他們眼中,李湛今日能收足十個就不錯了,再一朝那衙差打聽到折衝都尉乃是朝廷五品官員,想到自己能分到五品官員的俸祿,自然便有人開始心動。
“真的假的,萬一我們報完名,你不認賬,我們尋誰說理?”有人問道。
李湛轉身去桌案坐下,拿起一張紙,點了筆墨,很快就將方才所言寫了下來,且還在一旁又補充了一句。
他將紙上拿起讓眾人看,“除了分我俸祿之外,每練兵五日,所練者當日便可得一合食俸。”
人群中立即發出驚呼,當即便有人跑到李湛麵前,問他道:“是當日便能領走?”
李湛點頭,“滿五日,當日便可領回一合米俸。”
說罷,他拿出折衝府官印,直接壓在了那張紙上,“以此為證,我若有半句為虛,可拿此憑證告去京兆府。”
麵前那男人二十出頭,正是身強體壯的年紀,他從未想過做什麼鄉兵,隻是每日種田營生,可今日李湛所說實在太讓人心動,便站在那裡開始猶豫。
棚子外此刻已經圍滿了人,正當大火猶豫不決時,有個十七八的男子,直接竄了出來,將李湛麵前那男子拉去一旁,拍著胸脯對李湛道:“我報名!我無病無傷,且一身力氣,我願意做都尉的兵!”
“誒,你做什麼,我先來的!”被他拉開那男子,一看有人要搶先,他也不再猶豫了,爭搶著要第一個報名。
王佑見狀,上前嗬了一聲,“既是想要為兵,可也要守做兵的規矩!”
“那是自然,我們拿了俸祿,必定好好做事!”兩人都滿口應下。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很快又來了第三個……
先頭報名的,看隊伍排了起來,又開始著急咬牙,心道怎麼還有人要來,來得人越多,他們不就分得越少了,不過想來就算分得少,多去練兵,倒也能拿糧食回家,怎麼想都是一樁美事。
一個時辰後,李湛的名冊上便多了三十人。
劉縣丞目瞪口呆,李湛卻還是有些不滿意,這比他預計的還是少了一些。
李湛三人是在鎮上用的午膳,待回去時天色驟變,陰雲遮住了日光,三人騎馬在林中而行,宛如快至黑夜。
“許是今日集上許多男子未來,隻家中婦孺在,待他們回去傳了話,定還是有人想要報名的。”王保分析道。
李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王佑也跟著說道:“今日似是還有人不放心,偷偷議論,說世子身份高,就算回頭將你告到京兆府,估計也討不到什麼好處,可能還會白惹一身麻煩。”
“這些個田舍漢。”王保嗤了一聲。
李湛卻道:“既是他們還有擔憂,便早些開始練兵,等這些人拿了糧食回去,疑慮自然會被打消。”
王佑點頭稱是,然話音剛落,他眉心忽然皺起。
一聲響雷在天空炸開,王佑大喝一聲,“世子當心!”
一支飛箭直朝李湛後背而來,李湛立即俯身,箭羽擦破了他後背衣衫。
與此同時,王保抽出身側寬刀,從馬背上一躍而起,順著樹乾直接衝入那團繁茂的枝葉當中。
刀劍相撞,樹葉飛落。
李湛駕馬想要離開,結果前方忽然又竄出三個蒙麵的黑衣人,一個從樹上跳落,抬腳便朝李湛踢來,李湛尚未出手,王佑一柄短劍刺中了來人的腿,他動作一滯,給了李湛勒馬的時間,隨著他及時調轉方向,那襲來之人撲空墜地,將腿上短劍拔出,又要朝李湛這邊襲來。
“不留活口!”隨著李湛一聲令下,身後那團茂密的樹葉中,傳來一聲悶哼,一具屍首摔落在地。
王保也跟著跳下,攔住那糾纏李湛之人。
王佑這邊一人牽製兩人,且這兩人都是高手,再加上他手腕昨夜扭傷,還未徹底痊愈,很快落了下風。
王保這邊解決了那個人,便過來幫他。
李湛坐在馬上,將自己藏於一顆樹後,望著不遠處打鬥的四人,眼看王保的加入讓局勢扭轉,不知何處又射來一支箭,險些射中王保。
第二支箭也很快射來,這一次射中了王佑的左肩,他咬緊牙關,直接抬手折斷箭柄,繼續揮刀朝那兩名高手而去。
第三支箭即將射出,射箭之人卻是忽地蹙了眉宇,從樹上跳下,躲開了身後突然刺來的一柄短刀。
李深落地,扔下箭笑著抬眼看向樹上之人。
到底,還是讓他猜中了。
能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他身後,還險些要他性命之人,不僅不是廢人,且還是位絕頂高手,絲毫不比護在他身側那兩個遜色。
李深帶著麵罩,連眉宇和額頭都未曾露出,既是已經試探出真假,他便吹了一聲哨,朝密林中奔去,想要離開。
李湛卻不給他機會,跳下樹,追了上去。
李深知道,李湛肯在這三人麵前出手,便意味著他今日絕不會留活口,而他想要茂王入夥,就要拉攏李湛,便不能去要李湛的命。
但他可以傷他。
李深腳步頓時一頓,彎身避過李湛的刀,隨即一個掃腿,李湛躍起避開,他卻是袖中藏了一柄匕首,揚手朝李湛小臂劃去。
李湛由於慣性,沒能完全躲開,右手手臂破了一道,對於習武之人來說,這點傷根本不算嚴重。
就如李深所想,李湛讓他看到了他的身手,今日便不會留他活口,所以之後每一招都是衝著李深的性命去的。
李深疲於應對,又不能朝他下死手,自然落至下乘,且就在此時,忽然暴雨親噴,這讓李深更加艱難。
很快,李湛便將他蹬在泥中,揚起手中刀柄,便要下落,眼看李深就要命喪此地,李湛卻是忽然一個趔趄,險些倒地。
他朝自己小臂看去,果然,那傷口已經發黑,這是中毒的跡象。
他越是發力,毒素隻會愈發在體內加快,所以李深不必出手,隻躲著等他毒發便可。
隻是李深沒想到,李湛遠比他預料中的還要厲害,他這一刀雖然能直接要了李深的命,卻是劈在了他的腰側上。
李深捂住傷口,踉踉蹌蹌站起身,朝林中吹了出一聲哨響,很快便有一匹馬衝到他身旁,李深吃力地爬上馬背,駕馬而去。
王保與王佑趕到之時,李湛靠在一顆樹下,唇色烏青,意識倒還清晰。
王佑看到地上有血跡,有看李湛身上無大傷,便知是方才那位殺手的,“他可還有機會活命?”
李湛虛道:“應當沒有……”
王保躬身將李湛抗上馬,準備帶他離開,李湛卻又道:“去將那邊腳印量了。”
習武之人可以換裝,甚至有些人怕被看出身形,還會給腰側或是肩膀等地方裹上細棉,來混淆視聽。
可不論身上如何變化,鞋是容不得半分假的,尤其還是帶著暗殺任務的高手,腳對他們來說,如有一絲不適,都可能會影響到自己的性命。
待王保量完尺寸,李湛已經合眼暈厥。
太興山下有許多村鎮,今日是十五,還有集市。
集市熱鬨極了,都是附近村民來此置辦東西,有的會以物換物,比如張嬸用自家種的柿子,換劉伯家的棗,李叔幫王媽要嫁人的女兒彈棉花,換了一壇王媽釀的酒。
李見素很喜歡這種質樸的生活,沒有宮中那般多條條框框來約束,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想做什麼也能去做,這讓她回憶起了與阿翁在一起的時光。
她年幼好奇心中,總是喜歡纏著阿翁逛集市,阿翁會坐在村口,幫人診脈,那時阿翁隻收一文錢,若是沒有錢,就拿東西來換,有時候一個包子,一把栗子,阿翁都會點頭願意。
李見素如今也是如此,她坐在集市中,戴著帷帽,與人診脈。
采苓背著筐子,裡麵已經放了不少東西,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
午膳兩人是在集市上買的豆包,李見素喜歡吃甜的,許是上山下山也實在太累,她一口氣吃了三個。
午膳後,起了陰風,怕是要下雨,李見素也不敢在坐診,帶著采苓又往山上的莊子去。
結果行至半路,電閃雷鳴,頃刻間暴雨傾盆。
兩人躲在一間廢棄的小屋,她們身上淋了雨,衣服也已經濕了,深秋又在山間,兩人皆冷得牙齒打顫,抱在一起取暖。
李見素臉色慘白,眼尾還帶著淚水,采苓從前知道她害怕雷雨,以為早就被太子治好了,卻沒想到,如今的她竟然還是會怕,倒是不如最初那般驚懼了。
她心疼得將李見素抱得更緊。
好在片刻後,雨勢雖然未減,雷聲卻不在轟鳴。
不知過去多久,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隨後似有什麼東西重重砸在了地上。
采苓見李見素也不在哭了,便壯著膽子站起身,推開門朝外麵走去。
“呀!”門外是采苓的一聲驚呼,“見素,好像有個人死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下著秋雨的山間,寒冷陰沉。
采苓抹了把眼睛上的雨水,抬眼朝遠處看來,那匹馬跑得太快,已經看不見身影,隻能聽到急促的馬蹄聲。
近處泥濘的地上,趴著一個黑衣人,她頭戴麵罩,整個人一動不動,隻那腰間似還在向外淌血。
采苓一聲驚呼,用腳尖試探性踢了一下那人的腿,見她毫無反應,便喊李見素,以為此人死了。
李見素聞聲出來,剛要上前,便被采苓拉了一把,壓聲道:“你小心點,這種裝扮的多半不是好人。”
李見素心裡也清楚,此人絕非善類,她先是掃了四周一圈,隨後慢慢上前開始打量她,她戴著麵罩看不清神色,不知是醒是睡。
但她手中無物,根據腰間流出的血來看,應該暫時不會對她與采苓做出什麼危險的事。
李見素又是上前一步,蹲下來將手指落在她脖頸處,感受到虛弱到幾乎探不出來的脈象時,李見素心裡一緊,扭過頭朝采苓道:“還活著。”
李湛墜馬時已經暈厥,在被人用力托起時,她又迷迷瞪瞪醒了過來,但因為失血過多再加上雨水的緣故,他看不真切身旁之人是誰,隻知道是兩位女子,將他拖進一間屋裡,擱在一處床板上。
他腰間的傷口麻木到沒有任何知覺,隻覺得渾身發冷,眼皮沉困到似乎合上之後便會再也無法睜開。
李湛極為壯實,再加上他身高的緣故,隻從屋外到屋內這短短一段距離,就叫二人累得氣喘籲籲。
李見素來不及休息,立即拉著采苓來到一旁,拿了紗巾重新遮麵。
醫者仁心不假,李見素可以不來管他身份,隻看病救人,但她也不願給自己惹上禍事。
取來藥箱,她坐在床板旁,剪開了李湛腰側的黑衣,徹底將那片血肉模糊的傷口露出。
采苓看了隻覺頭皮發麻,她強忍著不適,拿來兩人的水囊,幫李見素一道衝洗傷口。
洗過之後,李見素從竹筐中取出一小壇酒,這是今晨在集市幫人看診的時候換來的,隻一拳大小。
酒精進入傷口,那麻木許久的地方,頓如火燒,李湛吃痛悶哼,也不知哪裡還有的力氣,一把握住了李見素的手腕。
他手背青筋隆起,痛得整個手臂都在發顫。
下意識的阻止,自然會用了很大力氣,李見素痛得擰眉,但一開口,語氣中卻聽不到半分急色。
“彆怕。”輕緩又平靜的聲音,讓人緊張又害怕的情緒不由多了幾分舒緩,“我正在幫你清理傷口……可以嗎?”
李湛多疑,可事到如今,也隻能選擇相信她,他手指緩緩鬆開,但整個手臂似是僵住一般。
李見素幫他將手臂慢慢放回身側,這才繼續上藥。
知他此時已醒,李見素怕一會兒處理傷口時,他會忍不住亂動起來,耽誤救治,便又用著安撫的語氣,輕輕開口:“你放心,我未曾看過你容貌。”
李見素朝麵罩看來一眼,也不知他信與不信,便繼續又道:“我今日出門帶的東西不多,隻有一些烏草,你放在口中咀嚼,多少能緩解一些疼痛,至於傷口,沒有桑皮線,便不能縫合……”
李見素說話聲雖然平緩,但她動作絲毫不慢,很快就剪了紗布,又取來藥草,將所需東西全部擺放在手邊,最後捏起一片藥草,遞到李湛麵罩旁,扭過臉不來看他,“你若還能動,自己服下便是。”
李湛強撐著揭開麵罩的一角,將烏草放入口中,隨後又重新遮住麵,虛弱地“嗯”了一聲。
李見素這次回過頭,不在說話,她用了最原始粗暴的方法,將李湛傷口用力按壓在一處,采苓在一旁幫忙,用紗布將傷口緊緊纏住。
李見素已經做好了李湛可能會因為疼痛而掙紮的準備,卻沒想到他全程沒有任何反抗,連聲音都未曾發出,隻身側的那緊握的雙拳,在隱隱顫抖,待李見素全部做完,李湛已經徹底暈死過來。
他在昏迷中,好幾次喊著要水,李見素不願摘他麵罩,隻能先用水浸濕帕子,再彆過臉,用手摸索著將麵罩下端撩開,然後攥緊帕子,湊來他唇邊。
迷迷糊糊中,李湛似是看到麵前多了一隻手,這手白皙纖細,還帶著淡淡的桂花香……
也不知過來多久,等李湛徹底恢複意識,睜開眼時,他身旁已經無人,而那不遠處破舊的桌子旁,正坐著一位女子。
她以紗遮麵,隻露出一雙眉眼,許是太過困乏的緣故,她雙眼半闔,用手撐著微蹙的眉宇,許久不動。
她身上衣裙未乾,半濕的布料幾乎是貼在身體上的,便是天冷衣多,也還是能顯出她清弱的身形。
李湛最擅觀察人,從神情到衣著打扮,就能將此人看出七八分來。
長安以豐韻為美,此女如此清瘦,要麼不是長安人,要麼極少外出,不喜與人交談。
從她通曉醫術這一點,李湛便可推測出她的家世。
達官顯貴,絕不會讓女子行醫,便是在太醫署任職的官吏,也不會如此,因醫者行醫時難免會與病患相觸,就如她方才救治自己時那般,會碰到他……
想到此,他眼前似是又出現了那隻白皙柔嫩的手。
他喉結微動,乾澀的喉嚨讓他忍不住低咳出聲。
李見素倏地一下睜開眼,看了眼李湛,便快步上前,問道:“傷口可還疼?”
李湛說不出話來,不知為何,此刻心口像是壓了巨石,咳嗽從低緩到劇烈,每咳一聲,他腰側的傷口都會跟著震痛。
李見素連忙按住他的肩膀,朝屋外喊:“柳芳,柳芳!”
屋外正在晾衣的采苓,聞聲立即披上衣服,小跑進來,替李見素用力按住李湛,李見素轉身取來銀針,紮在了李湛幾處穴位上,很快,他便平緩下來,隻心口還在不住起伏。
李見素一麵低頭查他傷口,一麵同他解釋,“你失血太多,再加上傷口還未縫合,隻是勉強按壓在了一處,所以並未脫險。”
應當說,熬不熬得過今晚,都是問題。
李湛啞著嗓音又要喝水,他如今狀況不能亂動,便是有了意識,也不可隨意起身,所以李見素還是按照之前那樣,用濕帕子來給他喂水。
待緩了片刻,李湛終是開了口,“姑娘為何救我?”
他這身裝扮,尋常人根本不敢搭救,躲避還來不及。
李見素隻說了四個字,“道法自然。”
李湛望著她那雙淡然的眉眼,又問:“此為何意?”
李見素平靜道:“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李湛聽懂了,麵罩下他嗤了一聲。
的確,此處山脈連綿不絕,又逢下雨,兩人能恰巧在此相遇,一個為醫者,一個為傷患,這般機緣自然得是上天定下的。
所以她說,她能出手相救,隻是順應天意,並沒有彆的理由,她甚至連一句醫者仁心,都不願說。
“我若此次脫險,必當厚謝姑娘,敢問姑娘芳名?”李湛道。
“不必答謝。”李見素站起身,與采苓一道收拾東西。
既然有所顧慮,她的出身便不會太過簡單,李湛一麵打量她,一麵繼續道:“若姑娘怕惹上麻煩,我便指一處地方,若姑娘想要診金或是日後有了難處,可來此處尋我,我在……”
“郎君莫要說了。”李見素直接將他話音打斷,“郎君遮麵,便是不想被人識得,我亦是如此,若當真心存感激,便不必互擾。”
說罷,她提起藥箱,背在肩上,走至門後,回頭對李湛最後道:“我隻是暫且保住了你的性命,熬不熬得過今晚,隻看你自己造化。”
李見素與采苓走出屋,合上那搖搖晃晃的門,並未上山,而是朝山下走來。
采苓沒有多嘴,直到兩人繞了一圈,重新尋路往山上來,她才道:“那男子若是死了怎麼辦?”
李見素歎了口氣,“儘人事,看天命吧。”
他雖然穿著夜行衣,可那衣裳的布料,還有鞋靴,絕非尋常人家能夠用得起的,李見素不必問,也能看出他身份不凡。
這樣的人受傷在外,應會有人來尋,她已經儘力而為,不必有再多掛念。
夜色已深,折衝府內,王保與王佑急得團團轉。
意識到李湛中毒的時候,他倆便將隨身攜帶的解毒丸喂給了李湛,也尋到了他手臂上的傷口,灑了百清粉,若在尋常,這個時辰李湛早該醒了,可今日等了這麼久,也未見他睜眼,呼吸平緩,脈象也摸不出異樣,可人就是醒不過來。
就在兩人發愁之時,床榻忽然傳來一聲低沉的呻吟。
李湛醒了,可他手臂上那淺淺的傷口好似鑽進了萬隻蟲蟻,讓人又疼又癢,難以自控,他有種想要將皮肉直接扒開,或是拿刀砍掉手臂的衝動。
兩人上前趕忙將他按住。
掙紮痛苦中,李湛含糊地喊了一聲,“見素……”
王保頓了一下,遂問道:“世子是想請公主過來醫治嗎?”
旁人許是會懷疑李見素的醫術,王保跟了她那般久,自然不會懷疑,所以有此猜測,也屬正常。
王佑卻道:“世子那般防著公主,怎麼會讓她過來醫治,興許是疼糊塗了,在說胡話。”
疼痛讓李湛意識不清,隻知兩人在他身旁說話,卻不知具體說了什麼,他們聲音時而近時而遠,有些字音很清晰,有些卻十分模糊,落在他耳中便是斷斷續續,完全分辨不出。
也不知過來多久,李湛再度暈厥,等醒來時,天色漸漸明亮,他唇色恢複如常,手臂上那道極淺的疤痕,也已經結痂。
李湛問王保王佑,昨晚出了何事,他似乎什麼也不記得了。
“世子半夜醒來時,說傷口疼痛,然後還喊了公主的名字。”
王保口中的這些,李湛沒有印象,但一提起李見素,他想到昨晚做的那個夢。
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他從前與李見素的一段回憶。
他與幾個孩子去山上玩,看到一片漂亮的野菇,有人想要吃卻是不敢,李湛當時年少,又愛逞強,他拍著胸脯第一個嘗。
李見素勸不住他,眼睜睜看著他中毒後倒地不起。
李湛到現在還記,他當時整個人精神恍惚,似乎看到了有仙人站在樹上跳舞。
而那些孩子在一旁嚇得哭,竟無一人知道該怎麼做,隻有李見素,年紀最小,卻是最冷靜的那個。
李湛也是後來清醒以後才知道的,是李見素一個人將他背到了溪邊,不住給他灌水,又幫他催吐,反複不知多少次,才讓他恢複了意識。
“見素,你怎麼這樣大的力氣?”清醒後的李湛,渾身還是沒有勁,他軟軟地靠在李見素肩頭,望著逐漸下落的夕陽。
“阿湛阿兄,”小女娘聲音腰板挺得筆直,聲音卻是這般柔軟,仿佛蒲公英從鼻尖上輕輕飄過,“我說了那野菇不能吃的……”
李湛手指卷著她一縷發絲,一邊玩著,一邊嗤著應聲,“好,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
李湛坐在榻邊,愣了許久,最後又垂眸輕嗤,不明真相的王保和王佑,互看一眼,王保伸手去摸他額頭。
李湛回過神來,將他手擋開,“我無事了。”
說罷,又要他回李見素身邊守著,王保不能違抗命令,隻好又往太興山去。
李湛今日還要同王佑去招收鄉兵,這次他們換了一個鎮子,還是用了同樣的說詞。
李見素晨起後用過早膳,采苓收拾碗筷,她去收拾下山要帶的東西。
正在收拾藥箱的時候,采苓忽然來到她身後,小聲道:“見素,咱們真的不管他了?”
李見素知道她在問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采苓吞吞吐吐道:“可我們昨日費了那麼多功夫,萬一他今日被餓死或者凍死,又或者是……”
“我記得你昨日不讓我救他來著?”李見素奇怪道。
采苓頭垂更低,“當時的確顧慮,可後來看著他活過來後,心裡也說不上來是個什麼感覺……”
李見素自幼隨著阿翁行醫,她很能理解采苓此刻的感覺,有時候將人救活,是會有一種成就感的,同時也會生出一種責任感,若是被救之人有個閃失,醫者心裡的愧疚與難過,不比那些親屬少。
“那……去看看吧。”李見素最終還是答應了。
兩人帶著熱粥,特意先繞去另一邊,從相反的路,也就是昨日她們離開的那條路,尋到那處小屋。
兩人帷帽下,還戴著麵紗,推門進屋時,床板上李湛靜靜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兩人快步上前,李見素探他脈象時,卻被他忽然反手抓住了手腕,他手指冰涼,幾乎沒有任何溫度,如同詐屍一般。
李見素吃痛地吸了口氣,手腕被緩緩鬆開。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床板上李湛的聲音沙啞又虛弱。
李見素沒有說話,采苓也不敢多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說漏什麼,她將食盒擱在桌上,跑到窗邊生火熱粥,李見素則查驗李湛的傷口。
李見素十分驚訝,她一次見到身體素質這般好的人,若是尋常人,昨日有可能因為失血過多而亡,他不僅沒有死,且還在這荒山中,硬挺挺地撐了一夜。
所幸這一夜他也沒有亂動,傷口滲了一些血,但不算多,隻是他還在低燒,還是會有感染的風險。
李見素拿了藥讓他服下,隨後有喂了一些水給他,等麻藥開始起效,她拿出桑皮線,開始幫他進行傷口縫合。
待全部做完,她舒了口氣。
李湛一直在看她,他從不得知,原來女子能做郎中,且做得這樣好,這樣認真,他現在心中對她,有著無限的好奇,可他也知道,不能細問,若是再開口,以她的性子,有可能轉頭就走,又將他一個人丟在此處,自生自滅。
“傷口已經縫合,你可以自己慢慢起身,但儘可能不要大動作移動,傷口也切忌碰水。”李見素說著,又拿起水囊放在他身旁,“你還在低熱,若沒有轉到高燒,此番便是撐過來了。”
“記得多飲水。”她說完,接過采苓遞來的熱粥,起身擱在床板旁邊,轉身準備離開。
這一刻,李湛意識到她不會再回來了,他慢慢握拳,還是沒有死心,“我若必定要報答你呢?”
李見素腳步微頓,與那邊收拾東西的采苓對視一眼,兩人都沒再說話,推門離開。
這一次,她沒有如昨日那樣,朝莊子的反方向走,而是走了回莊子的路。
等走去好遠,采苓才心急問她,“今日怎麼不繞路啊,你看他方才最後說得那句話,好像非要尋到咱們似的!”
李見素深吸一口氣道:“他那樣說,說明他知道我們以後不會再來,所以他今日肯定要看咱們會往哪邊走。”
“啊?”采苓更加心慌,“那咱們得繞路啊,怎麼回來了呢?”
李見素朝她搖搖頭,“他知道我不想讓他尋到咱們,所以我現在走的路,他不會信。”
采苓默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他會以為咱們是故意走了錯的方向,來迷惑他的?”
李見素嗤著點頭道:“阿翁從前喜歡聽人說書,那說書先生時常說,走江湖者耳聰目明,昨日咱們離開時,山間那般幽靜,你猜他可否聽到咱們是從哪邊走的?”
采苓又是默了一會兒,眼睛倏地一下亮了起來。
李湛昨日傷口未縫合,隻是硬壓在一處,所以一動都不敢動,他想要知道她們會往何處去,卻隻能屏氣凝神,靠聲音來分辨兩人離開的方向。
而今日他傷口已經縫合,定會試著坐起身,看她們要去何處。
麵罩下李湛望著那逐漸遠去的身影,緩緩勾起唇角,那小女醫的確聰慧,還怕他坐起來看,便故意走了反方向來欺他。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耳朵極為靈敏,昨日她們離開的時候,他就聽到了她們是從西南處走的。
而今晨,她們也是從西南處而來。
非權貴,非家中受寵的女兒,非柳姓,懂醫術,住在西南處……
李湛垂眸望著身旁水囊,還有那碗熱粥,嘖了一聲,我的好恩人,尋你可不算難……
往後半月,李見素便未曾出過莊子,她在院中散步,感受日月光輝,和山中自然的空氣,同時開始寫書,這是她自幼的夢想。
采苓看不懂的地方,她會畫出圖冊,對照著畫麵細細講解,直到采苓聽懂,她才會總結出一番最為簡單的說詞,將它們一一記錄下來。
與此同時,身在白渠的李湛,不聲不響招到了二百新兵,原本那些人心存疑慮的人,見到有人練兵五日,當真提了糧食回家,便不再懷疑,爭相來報名。
此事傳入京中,有人參了李湛一本,說他打著折衝府的旗號,擅自屯兵。
皇帝宣他即刻入宮。
大殿之上,李湛神情自若,未見半分心虛,麵對禦史大夫的咄咄逼人,他直言道:“沒錯,我招兵時的確許了承諾,答應會將我的年俸均分下去。”
禦史大夫轉身便朝皇帝拱手,“今上看呐,微臣並半句無虛言!李湛私自出銀,擁兵自重,且就在那長安以外的白渠,那可是……”
“大夫慎言。”李湛朝前一步,拱手道,“鄉兵所分,乃我的俸祿,而我的俸祿,為今上所發,怎能說是我私自出銀,分明是今上出銀,過我之手,恤於百姓。”
“你、你、你……巧言令色!”禦史大夫憤憤直他,李湛全然無視,朝著上首繼續道,“至於每五日下發的米俸,來自東宮贈予唐陽公主那五百封邑,公主心善,知白渠那邊良田頗緊,便同我說了此事,我身為夫君,又是白渠折衝府都尉,自然會點頭應下,怎麼,大夫你覺得哪裡不妥?”
禦史大夫正欲反駁,上首卻是傳來一陣嗤聲。
皇帝望著李湛,笑了許久才停下來,“你如今招了二百人,米俸應當還夠發,若是再招下去,你又想分誰的?”
禦史大夫哼了一聲,拿眼角瞥他。
“不瞞今上,我自幼看我父親領兵作戰,策馬殺敵,便想要同他一樣,做將軍,守護疆土,為國效力,可我如今……”李湛歎了口氣,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那道醒目的疤痕處。
皇帝算是看明白了,他朝堂下揮揮手,不再追究。
兩人一起退出大殿,禦史大夫故意挑眉對李湛嗤道:“都尉原是想過那將軍癮,又是花錢又是出糧的求那些田舍漢,來做你的兵啊?”
李湛也朝他一嗤,“正是,大夫若是也想過癮,下次練兵時,我讓你來指揮。”
禦史大夫冷哼一聲,甩袖離去。
不遠處一個微胖的身影,看到李湛朝宮門處走,趕忙笑著朝他招手,“世子,奴婢在此等候多時了。”
這是太子身側的趙內侍。
李湛朝他頷首,“可是太子尋我?”
趙內侍笑眯眯應是。
“那有勞侍者引路。”李湛抬手溫笑。
來到東宮,太子將他請進內殿,桌上擺著一盒貢果。
兩人許久未見,李濬看到李湛,便會想起最後一次見到李見素時,他們二人並肩離去的畫麵。
他略微垂眸,望著那盒貢果道:“說來也巧,今晨南方剛將香榧送入宮,你便入宮麵聖了。”
李湛也看向麵前的貢果。
這果子模樣稀奇,他從前並未吃過。
見他蹙眉,似是疑惑,李濬便解釋道:“這是今年新送來的,整座皇城就送了一箱,共六盒,我方才嘗了一顆,味道果真不錯,聽說每日食用幾顆,對身子也有好處。”
說著,他抬眼看向李湛,向來清冷不喜言笑的他,讓自己彎唇道:“這盒你拿回去,你們夫妻二人也一起嘗嘗看。”
夫妻二人,一起嘗嘗?
李湛心中冷笑,明顯這是想要托他拿給李見素的,卻不好意思直說,便尋了這樣拙劣地說辭。
李湛起身,溫聲謝過,轉身準備離去,卻被李濬叫住,“下月便是皇祖母的生辰,晚間會設家宴,到時你們可以早些入宮……”
李濬頓了一下,道:“可先去探望張貴妃,阿娘想念她了……”
究竟是張貴妃想念她,還是他李濬想念她了?
李湛用力搓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含笑應下,“好。”
從皇宮出來,他沒有回白渠,而是回了茂王府。
許久未來清和院,院中下人已經開始憊懶,院裡落著枯葉,屋門一開,也儘是灰塵。
李湛平日向來和顏悅色,此刻卻神情嚴肅,他叫來院中管事,直接揚聲道:“我去接公主回府,在我們回府之前,若是沒能收拾妥當,這院子裡的人,便全部肅清。”
管事的心中一凜,趕忙下去吩咐。
李湛沒在府中多留,喝了一杯水,又坐馬車去了太興山。
這是他第一次到莊子裡來,之前隻是聽王保轉述過,說此處荒涼,因許久未住人的緣故,年久失修。
如今親眼所見,想到李見素近一個月,住在這樣的地方,他不由沉了眸子。
走進莊子裡,看到路旁雜草,還有那破舊的窗紙,李湛徹底忍不住,冷下臉來,“管事的在何處?”
府衛連忙去尋,過了片刻,才看見劉管事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頭發淩亂地小跑上前,“世、世子吉祥,老奴不知世子今日要來,所以……”
“所以如此苛待公主?”李湛聲音不高,卻明顯帶著怒意。
劉管事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屋裡那個性子軟,身份又虛高,麵前這個可不一樣,他不敢得罪。
劉管事揚起臉,賠笑著為自己辯解,“不是老奴不儘心,有意苛待,是這莊子人手實在不夠,且公主她自己嫌老奴鋤草聲音大,擾她清靜,就……”
“既是管事,便應當知道刁奴欺主,該當如何了。”李湛不冷不淡道。
劉管事趕忙為自己喊冤,“老奴沒有,真的沒有啊!”
“你與你那婆子背後辱主,我今日便是拔了你們舌根,都不算過。”李湛沒有再給他辯駁的機會,回頭看向王佑,直接道,“你看著辦。”
說罷,他便朝正房走去。
冬日雖冷,白日裡的光線不似夏日時刺眼,也比房中燭燈明亮。
李見素喜歡坐在窗後,懷中抱著暖爐看書。
此刻快至正午,日光最是充足,照得人渾身上下暖洋洋的,李見素昨日畫了許多幅五臟六腑圖,都沒能滿意,今日又開始看書,想要等午憩醒來,重新作畫。
結果看著看著,許是昨日累到了,她竟不知不覺趴在案幾上,合了眼。
李湛走進院中,一眼就看見窗後的李見素,他緩步上前,來到窗旁,望著眼前許久未見的人。
她桌案上書冊淩亂,還有許多圖,李湛看不懂,但明顯是李見素所畫,他想起她小時候就曾說過,要寫醫書,要給醫書上作畫,讓所有人都能看得明白。
一陣風吹入窗中,李見素身影微顫,卻還未睜眼。
李湛輕輕幫她拉上窗戶,推門走進房中,站在她身後,他抬手撩開了擋在她額前的一縷發絲。
他不禁又想起半月前,他毒發時做得那個夢,那段少年時期的記憶。
她的發絲冰冰涼涼,又柔又滑,摸起來很舒服,如現在摸起來一樣。
他鬼使神差輕揉著那縷發絲,在手指上慢慢纏繞,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時候,她便是眼前這樣,小小的一團,他就在她身旁,他玩著她的發絲,與他坐在山間,身旁是潺潺的溪流,麵前是那下落的夕陽……
“阿素……”他忍不住輕念了一聲。
李見素似是有些覺察,不耐煩地蹙了蹙眉心,但還是沒有醒來。
李湛輕歎,終是鬆開了那縷發絲,他正欲喚她起身,餘光卻是掃到案上那幾個剝開的栗子殼上。
李湛瞬間回想起今晨在宮中,李濬給的那盒香榧,整座皇城,就五盒,皇上,太後,張貴妃,李濬,還有那般多皇子妃嬪,李濬竟直接贈給他們一盒,當真是舍得,也當真拿他當傻子。
想起太子,又想到李見素那晚要同他和離,口中說起太子時的信任與篤定,李湛心口頓時被一股他也不知那是什麼滋味的情緒,堵得結結實實,讓他難受到上不來氣。
他靜靜望著李見素,深勻了一個呼吸,直接彎身將她從椅子上抱起。
猛然騰空,李見素立即驚醒,下意識抬手去抓,結果順勢就攬住了李湛的脖頸。
兩人對視,一個理直氣壯,帶著些怨懟,一個不可思議,帶著些茫然。
“你乾什麼?放我下來。”李見素終是回過神,要從他懷中掙脫。
他卻是抱得更緊,轉身兩步來到床榻,原本是想直接將她扔上去,可李見素由於不知李湛要做什麼,莫名生了懼怕,便來回掙紮,在掙紮中,她抓住了李湛的手臂,那手臂上的傷口明明早已愈合,卻不知為什麼一碰便會傳來劇痛,且一道雷雨天,他便如中毒那日晚上毒發時一樣,痛到不能自抑。
手臂上鑽心的疼痛,讓李湛頓時泄力,整個人也隨之倒下,險些直接壓在李見素身上。
幸得他另一隻手還有勁,隻半個身子壓了下去,卻是將李見素已經嚇得白了臉色。
望著她又驚又怕的那雙眼睛,李湛更加氣堵,“就這樣怕我?”
他們此時距離太近,近到能夠感覺到彼此呼吸,李見素連忙彆過臉去,勻了幾個呼吸,逼自己緩下聲道:“你上次離我這麼近時,手指掐在我的脖子上。”
“阿素,對不起。”
話落,空氣凝了一瞬,李湛覆唇而上。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溫軟又炙熱的觸感,讓正在掙紮的李見素,頓時愣住,腦袋也隨即嗡了一聲。
李深似也有了一瞬的停頓,但很快便淪陷在這片柔軟又清涼的碰觸中。
他氣息變得更加炙熱,心頭那股窒悶感也被一股奇異的感覺所取代,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連手臂上的劇痛似乎都已覺察不到。
可就在他想要索取更多時,下腹猛然傳來的疼痛,讓他悶哼一聲,頃刻間彈坐而起。
李深疼得說不出話,躬身坐在床榻邊,整個人如同烤蝦一樣蜷縮著。
李見素連忙起身,跑下床榻,整個人似乎還未從方才的怔懵中完全醒神,隻下意識去抬袖在唇瓣上不住地擦拭。
片刻後,她喘著氣放下手臂,這才看到蜷在那邊的李深,麵露痛苦,已經半晌無聲。
李見素這才反應過來,方才慌忙之中,腿腳似乎向上踢了一下,可能正好就踢在了李深的腎囊附近。
她雖然對李深的行為感到生氣,可身為醫者,她知道腎囊若是踢壞了,會對男子造成什麼後果。
剛才實在太過混亂,她也記不得自己情急之下,力氣到底是大是小,可當真是踢在了那處。
“你、你……沒事吧?”
看李深半晌不動,也不說話,隻痛苦躬身縮在那邊,李見素到底還是害怕了,她怕自己不慎真的將他踢壞。
李深終是抬了眉眼,一開口聲音比方才啞了不少,語氣也帶了幾分怨念,“李見素,你當真這般恨我,恨到要我斷子絕孫?”
“是、是你先不對的……”李見素擔心歸擔心,但事出有因,若不是李深先來冒犯她,她又怎會不慎傷到了他。
李深隻看了她一眼,便用力合眼,一副不讚同,但因為實在太疼,暫時沒工夫與她爭辯的神情。
李見素有些局促地捏著手,朝李深身前走近一步,“你……你沒事吧,很疼嗎?”
說罷,她才發現李深額上不知何時已經滲出了一層汗。
看來那一腳當真是踢得不輕。
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李見素也不再和他爭辯,又是上前兩步,關切地朝他看去。
李深聽到她走過來,便睜開眼。
發現李見素用那探究的眼神在看他,李深臉頰頓時更紅,又忍耐疼痛的原因,自然也有彆的原因,他尷尬地輕咳一聲,“你湊過來作甚,還要再補一腳?”
“我方才是無意的。”李見素嘟噥了一句,竟沒有移開目光,還在朝他身上看,且還衝他比劃著腰後的位置,問道,“這裡也會跟著疼嗎?”
通常如果腎囊問題嚴重,腰後也會跟著疼痛。
李見素單純是從醫者的角度在問,想要了解李深那處傷勢的嚴重程度。
李深卻更覺悶熱,臉頰也更加滾燙,他彆過臉去,啞著嗓道:“問這麼多作甚,你會治?”
本是想讓李見素見好就收,不要再問,誰知李見素會錯了意,當真朝他點頭道:“我會。”
說罷,似是怕他不信,還又講解了一番,“若是腰後也疼,便可能是因為方才我太過用力,淤青充血的緣故,可以施針……”
聽到施針二字,李深頓時後脊發麻,趕忙將她打住,“我無事了,不需要醫治。”
似是怕李見素會不信,他還特地坐起身,舒展了眉心,李深坐起身,抬眼看向她。
既是無事,李見素也不再追問,忽又想到方才他對她的冒犯,便朝後退開,誰知李深猛地一下起身,一把拉住了她。
“你乾嘛?”李見素立即警惕,想甩開他。
李深卻是往前一步,直接將她又拉至身前。
李見素擰眉推他,“你不能這麼做!”
“為何?”李深蹙眉道,“阿素,我是你的夫婿。”
“暫時是。”李見素提醒他道,“你忘了我們之前有過約定的?”
三年後和離的約定。
李深當然沒有忘,但那個所謂的約定,他當時並沒有開口應下,隻是李見素單方麵的決定。
而他正在做的這件事,也定會在三年內解決,到時候她便知道他為何會這樣。
“三年未到,你便還是我的妻子。”李深道。
李見素頓了一下,不再掙紮,抬眼朝他看去。
他語氣堅定,神情認真,尤其那雙好看的眼睛,正垂眸回望著她。
若不是看到過李深狠戾冰涼的那一麵,李見素也許會相信,她對他真的很重要,他是真的在意她,真的將她視為自己的妻子。
可她見過,體會過,又怎敢去信,怎能去信?
“李深。”她忽地斂眸,神情淡漠又麻木地念著他名字,“我不想再去猜測你的心思,也不想再對你我的將來有任何幻想……”
她頓了頓,再次抬眼,“你隨意去何處都可以,你隨意同誰在一起也可以,但請你不要……不要再來打擾我,我已經躲在這裡了,還不夠嗎?”
她已經做出了最大限度的包容與忍讓,可他為何還要尋到這裡來糾纏她,李見素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了。
李深心口似是被人用力捏了一把,又悶又痛,讓他一時說不出話,隻那將她緊緊握住的手,緩緩鬆開了。
看著她快步走開,與他拉開一段距離才停下來,回身看他,李深心口那種窒悶感似是又重了幾分。
他深吸一口氣,輕聲道:“阿素,對不起。”
這是他今日第二次與她道歉。
可李見素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似是敷衍一般,隻點頭“嗯”了一聲。
李深怔怔地望著她,站在那裡許久不出聲。
他很想告訴她一切,他明明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此刻麵對如此涼漠又不肯相信他的李見素,他說不出口了。
“世子要是沒有彆的事,便恕我不能相陪。”李見素輕輕道。
李深心頭又是一緊,他深深吸氣,“我今日是來接你回去的。”
“我不回去。”李見素一口回絕。
“那你打算住多久,住到三年期滿?”李深問。
“有何不可?”李見素說著,也不再看他,坐回椅子上,拿起一本書,“我方才便說了,日後你我互不打擾,也免得你看到我就心中生厭。”
“我沒有……”這三個字出口的瞬間,兩人皆是一愣。
李見素又抬起眼,回頭看向他,“這番話還是世子掐著我脖頸時,親口對我說得,世子忘了嗎?”
便是他忘了,她也不會忘。
那晚整座長安狂風驟雨,電閃雷鳴,她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裡,眼前出現的不僅是過世的阿翁,還有那個曾經說要護她娶她的少年。
他們不會再護著她了,他們從她的世界中離開了。
她的阿翁,還有她的阿湛阿兄,再也不會出現了……
李深隻是李深,他不再是那位遠遠望見她,便笑著朝她招手,不顧一切朝她跑來的阿湛阿兄了。
李見素回過頭,打開醫書,一滴眼淚從頰邊滑落,她抬手去彆額前發絲時,不留痕跡地將那滴眼淚拂去。
身後半晌無聲,片刻後,李深輕道:“下月便是太後生辰日。”
李見素終於明白李深為何今日要來,原是想讓她到時候去宮中赴宴,陪他一道演戲。
“說我染了風寒,不便外出,你帶著賀禮去便是,皇祖母應當不會追究。”李見素道。
李深心平氣和與她解釋道:“今日我入宮,今上還與我提及此事,為了以身作則,勤儉治國,從前生辰日隻是家宴,而今年是太後八十大壽,不隻是京中皇室會赴宴,多地藩王也會派子嗣前來賀壽,連遠嫁的公主,也會借此機會回京探望,你是唐陽公主,本就身在長安,如何能不去?”
“可以不去的。”李見素還在堅持,“我同你直說了,鄭太後她不喜歡我。”
“你在宮中六年,應當知道宮中規矩,這不是太後喜不喜歡你的事,這是禮數。”李深也還不死心,要繼續勸她。
李見素從前不願和李深說鄭盤的事,便是怕他多疑,可如今她不必怕了,索性就直接道:“你不知道當中緣由,那鄭盤曾要求娶我,被我拒絕之後,便怨恨在心,同鄭太後說了許多我的不是,鄭太後便一直不喜歡我,如今鄭盤遠去流放,鄭太後壽辰鄭盤不能來,我卻去了,豈不是給鄭太後添堵嗎?”
提起鄭盤,李深才反應過來,還沒有人同李見素說過此事,“鄭盤死了。”
李見素頓時愣住,許久後才緩緩回頭,看向李深,“不、不是說是流放嗎?”
“他從前作威作福,惹了不少仇家,不知是何人下了手,在驛站將他殺了,聽聞他死前受儘折磨,手腳具斷,後又從窗台被人推下,不知是墜亡,還是因為夜深,又逢雷雨而無人知曉,活活熬死了。”李深說時,語氣平靜,神情也毫無異樣。
“真、真的嗎?”李見素似是還不敢信,因為在她眼中,鄭盤那般權勢貴胄的子弟,不管做了多少惡事,哪怕是他殺了煙羅,也能逃脫罪責,可如今聽到李深口中這番話,她整個人都有些怔懵,生怕李深是在哄她。
“自然是,京兆府尹與我相識,那驛站就在他的管轄範圍內,卷宗我都曾翻閱過,我所言一字一句,上麵皆有記載。”李深說得篤定。
李見素還在怔懵,可那眼角的淚水,卻再也止不住,一顆一顆劃過臉頰,落在衣袖上。
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她似乎看到了那個羞赧又緊張的女子,含著淚,對她說,“救救我,方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