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連綿了幾日,終於放晴。
素雲正指揮著兩個小丫鬟將要穿的春裳拿出來晾曬,聽到敲門聲響起,她快步走了出來,隻見一位身著絳紫色織錦褙子、麵容慈祥的老婦人正由一個青衣丫鬟扶著走進來。
“陳老夫人安好。”素雲含笑上前見禮。
老婦人淺笑著應了,問道:“你家小主子可好些了?”
“哥兒已經退燒了,這會兒姑娘正陪著他。”素雲陪著老婦人走到了正房前。
屋裡人早得了信兒,簾子被掀開,一張比花還嬌美的臉映了出來。
來人穿了件月白色的大袖衫,下麵配了條梨花白的綾裙,整個人雖是穿得素雅,卻愈發襯得那張精致的麵龐豔光動人。她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的模樣,在嫻靜優雅之餘,格外有種沉靜的氣質。
“老夫人,您來了。”她笑盈盈的問好。
老婦人攜了她的手一同進屋,關切的問起了她孩子的病情。
“思安前兩日著了涼,您差人送來的退熱散很管用,昨夜他就退了燒,睡得很安穩。”她引著老婦人到了房中,軟榻上一個虎頭虎腦的男童正在抓著一隻布老虎。
看到來人,他顫顫巍巍的站起來,張開手臂要抱。
她笑著抱起了兒子,隻聽懷中的男童奶聲奶氣乖巧的道:“老夫人安好。”
陳老夫人滿心疼愛的望著他,笑著道:“思安真乖。”
這對母子,正是明瑤和她離開沈遠後生下的兒子思安。
當初來到江南後,江玄越特意幫她選了座不起眼的縣城待產。隻是明瑤因懷胎時經過許多顛簸坎坷,思安生下後身體便不大好。調理了兩年後,身子骨才健壯了起來。
兩邊分了賓主坐下,陳老夫人一麵逗著男童,一麵歎道:“蘇姑娘,你們說是要走,我還真有些舍不得。”
“家母留下的產業都在揚州城內,我早該帶著思安回去的。隻是前兩年思安身子不好禁不起奔波,這才沒有走。”明瑤大大方方的解釋道。
陳老夫人與江玄越有些遠親,又於明瑤是一牆之隔的鄰居,當時明瑤懷著身孕隻帶著個丫鬟過來,陳老夫人的兒女俱不在身邊,對明瑤母子多有照顧。
來到這裡後,明瑤自稱喪夫,在江玄越幫忙運作下立了女戶,隨了母姓,正式改名為蘇瑤。
“您幫了我們許多,我們也舍不得您。”明瑤雖是笑著,眼底也上過一絲傷感,陳老夫人待她與親孫女也差不多了。“等到我們在那邊安置好,思安再大些,我們會回來看您的。”
陳老夫人欣慰的點點頭,笑道:“我娘家的侄女就在揚州城中,是經營絲綢生意的。若是你有什麼難處,儘管拿了我的帖子去找她。”
說著,她讓身邊的丫鬟將親手寫好的帖子送給了明瑤。
“多謝您。”明瑤起身,真心實意的向她道謝。
不過是做了兩年多的鄰居,陳老夫人竟能為她考慮到這般。
“我跟你投緣罷了。”陳老夫人拉著明瑤的手,看著她舉止談吐,說不出的滿意。她模樣好性子好,隻可惜嫁了人又有了兒子,否則倒可以說給自家孫子。
兩人寒暄了片刻,陳老夫人流露出想跟明瑤單獨說話的意思,明瑤將兒子交給了素雲,讓她帶著去出玩。
“蘇姑娘,上次我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待房中隻剩兩人時,陳老夫人笑眯眯的看著明瑤。
明瑤一愣,想到陳老夫人所說是何事時,換了鄭重的神色。“您的好意我心領了。眼下我隻想好好撫養思安長大,並沒有彆的想法。”
陳老夫人什麼都好,隻一件讓明瑤頭疼,那便是她的婚事。
本朝民風算得上開放,歸家的女子、寡婦再嫁都是尋常。看著明瑤這麼好的條件,卻要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撫養兒子長大,陳老夫人替她覺得可惜。
正好前些日子她得知夫家一位遠親,亦是揚州的富商,人品和模樣都是上等。他從外頭帶回了個女兒,聲稱是發妻留下的。這一年來他守著女兒過,隻怕新娶進來的妻子對女兒不好,便一直拖著沒有再娶。
明瑤帶著兒子,他有個女兒,兩人在一起過日子再合適不過。
她在陳老夫人提議時已經婉拒了一次,沒想到陳老夫人並沒有死心。
見明瑤再次拒絕,陳老夫人雖是覺得惋惜,卻沒有再勸。左右兩人都在揚州城,明瑤亦是要掌管家中產業,兩人總有碰麵的時候。
她話鋒一轉,跟明瑤說起了搬家的事情來。
兩人正說著話,門外響起了通傳聲,說是江公子到了。
明瑤鬆了口氣,不消片刻,門簾掀起後,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他懷中抱著思安,笑著向兩人打招呼:“姑祖母安好,表妹好。”
陳老夫人含笑應了,明瑤起身見禮道:“表哥安好。”
“既是越哥兒來看你,我就先回去了。”陳老夫人寒暄了兩句,知道江玄越此次過來是幫著明瑤搬家,便識趣的告辭離開。
明瑤和江玄越一齊送了陳老夫人到影壁前。
陳老夫人讓他們留步,看著江玄越抱著思安站在明瑤身邊,不由暗暗感慨,他們二人亦是郎才女貌,好一對璧人。
在明瑤才搬來時,陳老夫人還以為明瑤是江玄越的外室,大了肚子不敢帶回江家。後來得知明瑤喪夫,又立了女戶,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明瑤倒是坦蕩大方,她冷眼瞧著江玄越倒像是對明瑤有些意思。
不過江家在江南一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江玄越又尚未婚配,自然不會同意讓這樣身份的女子進門。
送走了陳老夫人,兩人帶著思安回了房中。
看到榻上堆得滿滿當當的玩具,思安眼前一亮,對抱著他的江玄越露出大大的笑容:“舅舅——”
每次江玄越來,都會給他帶禮物。
“師兄,你太寵著思安了。”明瑤無奈的對江玄越道:“他自己的玩具,已經堆滿了隔壁的屋子。”
江玄越不以為然,他捏了捏思安肉乎乎的小手,溫聲道:“不值什麼,思安喜歡就好。”
“師兄,我記得你是來幫我們搬家的。”明瑤挑了挑眉,目光飄到榻上的玩具。
這樣一來,豈不是越搬越多——
“無妨,馬車已經都準備好,再多一倍也能都給你們搬走。”江玄越早有對策,倒讓明瑤沒了脾氣,無話可說。
思安到底年幼,看到有玩具便開心的撲了過去,不亦樂乎的玩著。
明瑤讓素雲照看思安,她和江玄越出來說話。
“前些日子我從京中回來,悄悄去見了秦緒寧。”江玄越知道明瑤最關心的就是大公主的消息,便開門見山道:“秦緒寧說大公主一切都好,讓我帶著這封信給你。”
明瑤接過來,迫不及待的打開。
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明瑤一目十行的看下去。
安安就要過六歲的生辰了,雖是公主,皇上也特意挑了大儒教她讀書。她聰明肯學,書讀得好,最近又在學琴,已經能彈奏簡單的曲子——
她輕輕撫摸著紙上的字跡,仿佛這樣就觸摸到那段自己未曾參與到女兒成長的歲月中。
在心中默默誦背了片刻,明瑤將信紙依依不舍的丟到熏籠中燒了。
即便已經安穩的過去了兩年多,她仍是不敢掉以輕心。
“瑤瑤,我過些日子還會進京一趟,不若你給安安做件小衣裳送去?”江玄越有些不忍,低聲提議道。
明瑤有些心動,遲疑片刻後還是拒絕了。
已經禦極數年的沈遠不是那麼好糊弄的,若因此露出蛛絲馬跡來,不僅她和思安被抓回去,幫過她的一人也會無一幸免。
“若是方便,還請師兄把這些玩具托秦統領送過去。”明瑤拿過一個匣子,裡麵裝著幾樣精巧的玩具。“這是我親手做的,應該看不出來。”
這些是江南一帶流行的小玩意兒,聽說今年在京中賣得也很好。
明瑤開始著手打理鋪子,對這些事情上也開始上心了。
若是秦緒寧買些時興的玩具給安安,也不會讓沈遠生疑。
江玄越接過來,既心疼明瑤的不易,又不由暗中讚許她的縝密。
“今年開春後,聽說上書請皇上選秀的折子紙片似的往禦前遞。”江玄越見明瑤眼底閃過的傷痛,溫聲寬慰她道:“這次蕭首輔都上書了,想來皇上也會妥協。”
明瑤微怔,很快點了點頭。
作為德安太子舊臣,蕭長寧輔佐沈遠奪了皇位,雖是最了解沈遠的人,既是他有了動作,想必是有把握的。
江玄越沒想到,明瑤離開的這近三年的時間裡,後宮並無任何一個孩子出生。
大公主仍舊住在福寧殿偏殿,由皇上親自教養。
明瑤不再提接走大公主的事,江玄越卻不能安心。
這也是他為何讚成明瑤搬家的緣故,等她多接手些鋪子,要做的事情多了,也可分散些注意力。
“師兄,那些日子都等了,我不在再多等些時日。”明瑤反而開口寬他的心:“你放心,我不會鑽牛角尖的。”
安安是她的女兒,她不會放棄接回安安。
江玄越輕輕頷首。
兩人說起了搬家的事,商議後五日後出發。
***
福寧殿。
沈遠散了朝後,沒有再召朝臣議事,直接回來了。
借著去倒茶的功夫,張清江悄悄叫人請大公主過來。
今日早朝,有不識趣的朝臣又提起了選秀之事,當時皇上臉色便不大好看。尤其是蕭首輔也出言勸諫後,皇上的臉色愈發僵硬,隻是礙於先前的師生情分不好翻臉。
他回到了殿中,說是批折子,實則又摔了上書選秀的折自,沉著臉在生悶氣。
過了沒多久,殿外響起小姑娘軟糯的聲音。“父皇是在忙嗎?”
聽到女兒的聲音,沈遠知道是張清江又去搬了救兵。
唯有對著大公主,他的火氣能立刻煙消雲散。
沈遠的臉再也繃不住,他一麵不滿的看了張清江一眼,一麵揚聲道:“安安,進來吧。”
簾子被掀了起來,隻見俏生生的小姑娘如蝴蝶似的,身姿輕盈的走了進來。
沈遠有了片刻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