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簪不僅忘記了慌亂,還將手搭在窗欄,傾身看向滿頭大汗的高壯男人,如夜裡的精靈般緩緩問道:“你……從哪裡來?”
“西教坊。不是……”在金簪詫異的眼神下,楚甲子將纏著布條的手掌按在金簪的嘴唇上,而後,他借著窗欄,一躍入室。
他將金簪推到內外間的門簾後,耳聞外殿推門聲,彼此的呼吸都重了幾許。他意識到布條後那柔軟的雙唇在輕微地顫動。女孩呼出的濕氣穿透布條融入掌心,令四周浮動一層緊張的氣息。
彼此貼近、四目相對,鼻尖傳來獨屬於女孩身上的沁人心脾的清冽芳香,像是導火索一樣點燃他肚裡的酒水炸彈,燃起濃烈的火花。
“殿下,該就寢了。這窗怎麼開了?”
南葉的目光從推開的窗戶上挪開,看向晃動的珠簾和綢紗,心裡突了一下。
她試探地走向窗戶。
室內的金簪抓在男子的粗壯手臂,闖入鼻尖的濃烈汗臭以及一股不甚熟悉的剛硬氣息,讓她感覺像是被一團濃墨覆蓋掉本屬於她的清爽味道。
後知後覺的心……跳快了幾許。
楚甲子鬆開扣住她嘴巴的手,耳聞簾外的關窗聲,想磨蹭下濕熱的不適的掌心。
“殿下,奴婢將窗戶關了。”南葉伸出手關窗,目光瞥向珠簾後,試圖看清簾紗後的場景。
在男子緊張的眼神下,金簪恢複以往的鎮定,試圖開口。
宮女的話聲傳來後,楚甲子一下子扣在金簪的脖子,不許她出聲。
金簪的指甲掐進他輕薄的布袍,以眸光和手示意珠簾外:放開孤,孤來解決。
楚甲子已經確認掌下女子的身份,微驚的目光望入幽深鎮定的眸淵。
這個瞬間,流淌的血液讓他鬆開她,單膝跪在女孩的麵前。
他似乎打算以這樣的姿態接受隨之到來的命運。
“殿下?”南葉急聲喊道。
“站住。”金簪出聲道。幽深的眸色凝在大男孩寬闊的脊背。【希望孤沒有賭錯,以血詔釣的魚上鉤了。】
南葉拉簾子的手定在半空,遲疑道:“殿下?”
“孤沒事,你出去替孤守著殿門。”金簪側眸,再次道。
【這……明顯有事。】
南葉想要出去喊虎賁軍,而金簪的第三句話來了。
“守好門,彆讓旁人進來。”金簪親自掀開簾子,盯在南葉緊張的麵容上。
南葉看著如此鎮定的金簪,懂了她的意思。行禮後,她瞥見金簪身後跪著的男人。她的呼吸一滯,躬身退出寢殿,守在門外。
金簪轉身時擦掉唇上不適的汗臭味道,看向仰麵望來的男子,猜測道:“十八?”
楚甲子不明白這句問話,重重地點頭後不知要說什麼。
他忘記了來此的目的,隻將目光從她一身銀白的紗罩上撇落回地。
“姓楚?”金簪再次問道。
楚甲子又重重地點頭,隨之想起身為楚家人的使命。
他想站起來大聲地質問:“為什麼送血詔給楚家,想要對楚家人趕儘殺絕嗎?”
然而,那隻柔弱無骨的白皙玉手抬起楚甲子的下顎,將他的慌亂、氣憤、緊張、渾噩的表情儘收眼底。
金簪看著這張男性臉孔,細看了一番。
男人的膚色偏黃,像是上過油的麥色古玉。五官明朗大氣,長得還算不錯。
透過這張臉,金簪想起得是那個聽聞西戎東進後穿甲上朝的太保楚劉素。
楚劉素一身正義、熱血、忠君愛國、老當益壯的精神狀態給了金簪深刻的印象。
此刻,她低低地說:“……孤……想了你好久。”
【孤想著楚太保的孫子是什麼模樣?如同楚太保一樣忠君嗎?你在認出孤後跪下了,同孤想要得一模一樣。】
【天啊,她……太女想了我好久!?】
楚甲子忘記了呼吸,麵孔漲得通紅,連胸腔都開始劇烈地起伏。
金簪的眸裡流過詫異,蹙眉道:“對不起,楚將軍。孤本意不是這樣,但是,孤不得不這麼做。你……能理解孤嗎?”
楚甲子愣愣地點頭,心生失落。
失落於她微涼的指尖離開下顎,他需要那點涼來將心間熊熊燃起的情花熄滅。
“孤想你活著從寒雪關回來。”金簪歉然道。
楚甲子微張瞳孔,被女孩燃起的微醺感隨她的話,進入另一種境界。
他好似聽到寒雪關呼嘯的狂風、嘶嚎的戰馬,乃至將士浴血奮戰的搏殺聲……以及寒風落葉中楚家人馬革裹屍的宿命。
“為何不給楚家留一條活路?”楚甲子咬牙問道。
此刻,他徹底從金簪的清純、芳香中清醒過來,脫離那種醺人的狀態,問出此行的目的。
金簪答不上來。家國、私心,不知何時已在她心裡混在一起。
她低聲道:“楚家的忠心是守護這個國家,守護皇族賜下的榮譽。孤自生來就肩負這個國家,為此,孤可以犧牲任何人,為此做任何事。”
“嗬。”楚甲子發出意義不明的笑聲。
酒醺的酥麻退去後,他的體內升起得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感。而這種感覺,他一點都不陌生。
第一次,父親戰死邊關的消息傳至家中。初聞父親的死訊,一家人悲痛欲絕。母親隨之不久殉情而去。楚甲子成無雙親的孩童,失意、仇恨、祖父的忠君愛國教導……這些沉重的情感壓在他弱小的肩頭。
第二次,楚家叔伯死守寒雪關,抵禦摩爾人入關……然則,瘋狗風子鸞忌憚楚家人的軍功,暗奪兵權,導致營中起亂,以至叔伯戰死寒雪關。隨後,夏夔帝收了楚家的兵權,將楚家軍歸入地方道府的司馬門下。這是皇權旁落的開端,夏夔帝用皇權將自己逼入死局,隻留瘋狗接任的風瑤騎兵在朝。
這種憎恨一國無能的感覺像是山一樣壓在忠君愛國的情感上,令日漸成熟的楚甲子憤怒難紓。
第三次,祖父。他忠於職責、儘於大義,畢生以驅逐西戎人、奪回西六府三城為目標。
家中奴仆、孫兒跪求他彆去,祖父偏要去。孫兒要一起上戰場,卻被祖母以死相挾,死拖拽著不許去。
這種窒息般得越來越重的沉重感比捶鐵的錘子重得多。
現在,這種感覺再次襲來,而它來自於這個女孩……不,大周的太女,窒息得令人發瘋。
“微臣家中還有一老祖母。”楚甲子再次抗住這股沉重的情感。然而,他終究屈服於楚家的命運。
他想起祖父出征前說過的話:
“孩子,祖父是老了,但是,祖父還提得起這把刀。記住,我楚家忠得是國、守得是大義,死在守國的戰場上是楚家男人的歸宿。你且先蟄伏著,待瘋狗死去,軍權歸來,你也要傳承我楚家的意誌,將那西六府三城從摩爾異族的手上奪回來,解救那些被奴役百多年的大周百姓。
記住,絕不可讓我大周的國土被異族侵占,絕不可讓我大周的百姓被異族奴役,絕不可讓我大周的君主被異族欺辱。”
“孤遣沈少傅去楚府頒旨。他是奉行君子之道的老師,見過你祖母後,定會替孤照顧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