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經五天後了,墨熄軍務繁忙,早就把離君淚提醒過的【望舒君即將登場】忘得一乾二淨。
這□□中事畢,幾位公子提議,想去東市一家新落成的投壺館放鬆一番,軍政署新來的女修士也摻進來湊熱鬨。她年芳美豔,身材豐腴,出身也頗為高貴,墨熄隱約還覺得她有些麵善,看上去原型好像是現實中顧茫喜歡過的某個十三流女明星。
“羲和君,今天和我們一起去怎麼樣?”
墨熄頓了片刻,說道:“抱歉。”
“又拒絕人呀。”女修士撇撇嘴,小聲嘀咕,“知道你喜歡夢澤公主啦,但是她不都去當聖姑了麼,你就真的這麼死腦筋,一點機會都不給彆人?”
墨熄轉頭看著她:“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好啦,那下次吧。”女修士泄氣道,“下次你可不能再推脫,不然我傷心了。”
“哎哎哎哎,羲和君你這是乾嘛。”嶽辰晴冒出頭來,拍了拍那女修士的肩,幫著勸道,“一起玩玩嘛,喝喝茶,投投壺什麼的,有啥不好?”
——
“蠢哉投壺,癡呆摯愛。”
忽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和鬼魂似的,喑啞,飄忽,低沉,不冒半絲熱氣,唯一沾帶的情緒隻有嘲諷。
隨著這話音,天色昏暗的殿門外,傳來窸窣的腳步聲。
墨熄回頭,正瞧見一個撐著羅傘的男人拾級而上,身影幽幽冷冷的,像是雪夜裡的孤魂野鬼在遊蕩。男人側身收了傘,抖落傘上積雪,抬起一雙眼睛,掃過殿內眾人,掠起一抹怎麼看怎麼諷刺的薄笑。
“喲,諸位凡夫俗子們,都在呢?”
如此無法無天的言辭,卻換來了軍政殿的晚輩們紛紛行禮:“望舒君。”
“晚輩見過望舒神君。”
這個男人不是彆人,正是顧茫依身了二十年,以奴籍身份伺候了二十年的重華第一勳貴,當今君上的堂兄長。
冷血殘酷的——慕容憐。
不得不說,此人名字與性格嚴重不符。當年顧茫降妖伏魔來到一個村子,憐憫村中百姓常得疫病,所以冒用了慕容憐的身份去帝都的禦藥堂私配了解藥,慕容憐本尊得知此事之
後,照著顧茫劈頭蓋臉就抽了七八十鞭,完了又讓人在學宮步道上連跪二十日。
墨熄那時候也在學宮讀書,但他平時不走那條步道,有一天下了大雨,他才湊巧從那兒經過,就瞧見——顧茫渾身上下全都濕透了,黑發粘在冰冰涼的臉頰邊,雨珠順著下頜的弧度不斷往下流,從墨熄這個角度,可以看到他低垂的脖頸,卑微地像是衰草倒伏。他老實巴交地在往來人流裡罰跪著,兩手還抱著塊木牌子,上頭刺紅丹砂寫著四個大字——
“賤奴冒主,無恥之尤。”
墨熄在他麵前停下來。
晶瑩的水珠飛濺在傘麵又彈開,有的則彙聚成流順著傘骨湍急而落。
周圍的人或投來好奇的目光,然而一瞥間墨熄衣袍上的騰蛇貴族家徽,紛紛駭得低頭競走,不敢再多瞧一眼。
“……你……”
顧茫似乎早已淋得昏昏沉沉,連什麼時候有把大傘撐到了自己頭頂也不知道,也沒注意到有人在自己麵前停了下來。
所以忽然聽到這麼近有人在說話,他嚇了一跳,從昏沉中醒來,驀地仰頭——
墨熄視野裡撞進一張迷茫又濕冷的臉,嘴角有淤血,臉側有鞭痕,冷得瑟瑟發抖,仿佛落泥裡的棄犬,隻有那雙黑眼睛還很亮,水洗過般望著他。
那狼狽樣子配著“賤奴冒主,無恥之尤”的八字木牌,卻是說不出的可笑又可憐。
墨熄當時和顧茫已算有些交情,雖不十分深厚,但也知顧茫冒名盜藥,乃是不忍一村人遭受疫病苦楚,於是尋上慕容憐的寢臥,請他垂憐。
結果慕容憐非但沒答應,反而和墨熄吵了起來,最後他乾脆命人把顧茫傳回座前,當著墨熄的麵問:“顧茫,你知道這位地位尊高不可一世的墨公子,今日是為了什麼來我門前嗎?”
顧茫臉上淌著水珠,茫然地搖了搖頭。
慕容憐朝他勾了勾手指,讓他走過來,伸出白的有些可怕的手指撫摸著顧茫濕漉漉的臉龐,而後翻起桃花三白眼,似笑非笑地:“他可是為了你來的呢。”
顧茫明顯愣了一下,轉頭看了一眼沉著臉的墨熄,又轉頭望著慕容憐,最後他胡亂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咧嘴笑了:“公子在開玩笑嗎?”
慕
容憐還是笑吟吟地:“你說呢?”
“……”
“你能耐越來越大,要不是墨公子今日冒雨來替你求情,我都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勾搭上了彆人家的公子爺。”
墨熄咬牙道:“慕容憐。我隻是替他說句公道話,你講話彆不乾不淨。”
顧茫怔怔地轉頭望向墨熄,過了一會兒海水般清冽的眼神中似乎露出了一抹感激和笑意,但他隨即就趁著慕容憐不注意,微微和墨熄搖了搖頭。
那意思不言而喻——你不要管。
慕容憐乜了墨熄一眼,仿佛示威似的輕哼了一聲,而後轉頭對顧茫和顏悅色道:“跪下吧。”
顧茫照做了,在慕容憐跟前一節節矮下高挺的身段,垂了頭。
“把上衣都脫了。”
“慕容憐!!”
“這是我的寢臥,墨公子再是尊貴,也不該在我房內訓斥於我,對不對?”慕容憐重新睨向顧茫,“脫了。”
顧茫還是照做了,他除落佩著勳綬的外袍,裸露出強健勻稱的體態,低下了睫毛一聲不吭。慕容憐慢吞吞地打量著他的身段,從緊繃淩厲的肌肉線條,到燭光下泛著槐花蜜色的皮膚——慕容憐是很纖瘦的,他打量著顧茫的時候就像一個畏冷的貴少在打量著上好的動物皮毛——好像恨不能把顧茫的皮肉全部撕下來,裹在自己身上,讓自己變得強大似的。
左右在這時給慕容憐奉了熱薑茶來,慕容憐一邊喝了,一邊歎道:“顧茫,擁有靈核的滋味不錯吧?能在修真學宮攪動乾坤的感覺很好吧?能結交墨公子這種顯貴,你很高興是吧?”
細瘦的手指擱下茶盞,驀地抬眼。
嫉妒讓慕容憐蒼瘦的臉變得有些扭曲。
“你是不是都要忘記自己是什麼出身了!”
顧茫把頭埋得更低:“不敢忘。”
“你的神武,你的衣服,你的靈核,你今天的一切——全都是拜我慕容家所賜。沒有望舒府你什麼也沒有!”
“少主教訓的是。”
慕容憐沒再吭聲,過了好一會兒,忽然嗤笑一聲:“不過我一向賞罰分明。既然你那麼能耐,我自然也不會虧待你,免得你翅膀硬了,叫彆人拉攏去。”
冷冷地吩咐左右:“去,把我給顧——大——師——兄——
”他把每個字都拉得很長,極儘譏諷,“的那件禮物拿來。”
當時慕容家的其他陪讀也在,其中有一個叫陸展星的,是顧茫最好的兄弟,他一聽到慕容憐要給顧茫上那個“禮物”,臉色就變得很是難看,竟用幾乎可以稱為“瞪”的目光望向慕容憐。
慕容憐抬了抬手,命左右把自己的賀禮在大家的注視下揭開。
眾人色變,有幾位甚至沒忍住驚呼出聲:
“是鎖奴環!”
顧茫一聽,也驀地抬起頭來,睜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著舉在自己頭頂的檀木托盤。
墨熄的臉色也變了。
鎖奴環是給最不聽話、最惹主人生厭的奴隸佩戴在頸上,用來約束和懲戒奴仆的。佩上之後除非主人允準,否則永遠彆想摘下來,效力大概和狗圈差不多。如果說身為奴隸階層已經是莫大的恥辱,那麼被勒上鎖奴環則是辱上加辱,甚至會令其他奴隸都看不起他。
“自個兒戴上吧。”慕容憐揮了揮手,“難道還要我請你嗎,師兄?”
墨熄在旁邊已經怒不可遏:“慕容憐,你不要太過分了,鎖奴環是要經過君上允準才能——”
話到一半,卻被顧茫打斷了。
“這麼貴重的賀禮。”顧茫大聲道,不容置否地壓過了墨熄的聲音,他不再茫然,而是笑嘻嘻地雙手抬高,接過托盤,“多謝少主賞賜。”
長跪磕落,浮誇至極。
眾人惻然,顧茫卻從容不迫地解開那通體漆黑的頸環,抬起烏亮的眼睛,看向高坐著的慕容憐,那雙漂亮的眼睛裡並沒有什麼怨恨的意思,反而顯得很平靜。
慕容憐冷冰冰地:“戴。”
顧茫道:“好。”
墨熄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看著他:“……”
而顧茫呢,他就那樣逆來順受的,眼也不眨地“哢噠”一聲,扣上了鎖奴環。
“哎。”仿佛發現了什麼新鮮好玩的事情,顧茫饒有興趣地摸了摸脖頸,“不大不小,正正好。”
旁邊幾個和顧茫關係好的侍讀看上去都快哭了。
可少年時代的顧茫就是這樣,天大的事情在他這裡好像都不是事情,天塌下來他恐怕都會笑嘻嘻地扯來當被子蓋——和現實中顧家沒落寞時的顧茫性子一模一樣。
“好看
嗎?”
陸展星:“……”
慕容憐細瘦的蒼白手指摩挲著唇角,陰陽怪氣地說道:“好看極了。”
顧茫挺樂嗬地:“多謝少主賞。”
“不謝。”慕容憐眼神灰淡,沉寂稍許,忽然一抬手,隨著他掌心中冒出一團藍光,顧茫驀地倒在地上。
侍讀裡那個叫陸展星的忍不住道:“顧茫!!”
鎖奴環忽然伸出數道漆黑的雷霆縛帶,將顧茫上身連帶雙臂牢牢捆住,雷霆之流刺得顧茫渾身痙攣,縮在地上不住顫抖著。
慕容憐似乎覺得不夠,又換了另一種咒印,掌中的光變成了紅色,鎖奴環刺出荊棘,攀繞住那具蜜色的軀體,根根尖刺紮入,霎時鮮血浸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