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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車停村口,一行人稀稀拉拉進村。馱著編織袋的大爺在雪裡另辟蹊徑,簡煜尾隨,中年男其後。

閒談得知,男人是為下鄉替家人收屍,單位請了半天假。問及內情,他說死的是他爸,二十年沒見,屍體臭了爬蛆,村委會不得不把電話打他單位。

老於世故的男人出著惡氣:“他媽的,老不死的賭債欠兩百萬,老子還了半輩子,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了,爛攤子要老子處理。”

大爺操一口鄉普,像絕大多數國人麵對不可抗力談天道輪回:“這輩子受苦,下輩子享福,福哪能叫一人全享了。”

簡煜駐足一棟二層平房:“我到了。”

中年男沒搭理,繼續趕路;大爺點頭笑了笑,走遠了。

小院占地百來平米,因疏於打理,旮旯爬滿馬唐草。房門緊閉,鎖扣脫落,為禦寒加厚的窗縫攢了半指寬的汙垢,斷了的電線耷拉在鐵皮棚,枯樹椏杈間唯一的鳥巢風乾得像石頭。

縱目,一切都頹敗,在雪不化的極寒,溟濛顯淒楚。

簡煜開鎖,探頭喊:“邵姨,我來看您了。”

張媽端冷粥出北屋,忙放活迎接他。

她邊褪去簡煜身上的羽絨服邊抱怨:“兩天了,你姨吃不下東西,吃了就吐。”

簡煜問:“看醫生了嗎?”

張媽說:“她不去。”

“腿怎麼樣?”

張媽噓聲:“壞死了,得截。”

簡煜再未吭聲。

他叫張媽把粥放案頭,自顧自挑簾進了作炕的北屋。

齒豁頭童的魏邵倚靠壘高的硬枕頭躺炕上,患黃斑水腫快瞎了的眼甚無法聚焦。

張媽掀簾,喊了聲:“邵姐,你看誰來了?”

魏邵扭動僵硬的脖子,為辨清他擠皺了眉,表情很疑惑。

簡煜蹲在炕邊,握住她冰冷的手,俯低吻了吻她灰白的指甲。

他一言不發,魏邵卻似認出,擠出渙散的笑來:“小煜,小煜……”她想抽手,卻被男人握得更緊了,“你又長高了。”

簡煜失笑。他有三十多了,看著年輕,已是由盛轉衰。魏邵顯然還把他當小孩。

他問魏邵:“腿怎麼樣了?”

說著就要撩棉被。

魏邵躲閃不及。簡煜按住她壞死的左足,捏了捏骨突:“還有感覺嗎?”

她苦笑搖頭。

簡煜喊張媽:“打盆水來,我給邵姨擦擦腳。”

張媽提氽子,把沸水倒進木桶;簡煜瀝乾毛巾,悉心擦拭魏邵腳踝紫紅的壞疽。

颶風馳騁卷過的劈啪聲尤為清晰。死亡籠罩在每個人心頭,久久不散。

簡煜擦過一遍,彎腰洗毛巾見魏邵欲言又止。便裝作漫不經心開口:“改日截了吧。”就像吃飯喝水那般自然。

女人抿唇,慘笑頗有些自怨自艾。她像個嫌命長的老人,談起仿佛上輩子的事:

“我小的時候,第一次跟我爹下地,那地澇得不行,機子根本開不進,我就踩著泥,把成熟的稻子一排排割開。那泥巴一直沒到膝蓋,我陷進去出不來,我爹卡著咯吱窩把我一撈,笑我這腳板小得噢,根本……”

簡煜停了動作,安靜望她。

“我就用我這腳……”

“……咱家八代務農,出了你媽一個狀元。你邵姨沒本事,書讀不起來,就靠這手、這腳,養活一家子,把小煜啊、養得那麼有出息,又懂事,又孝順……”

簡煜摩挲魏邵攤開的掌紋,感受女人耕耘半輩子後逐漸沉寂的生命。

他垂眸,低低的,用隻他一人能聽到的聲音呢喃:“不怕,不怕……”

替魏邵擦過腳後,簡煜掖好棉被,鏟了麥草往灶門塞,熱炕用。

女人見他忙裡忙外,不忍,要他陪她再坐會兒。

講實話,簡煜不願與魏邵同處一室。

非他厭煩,他著實苦不堪言。與魏邵接觸的每分每秒都似煎熬,直覺像匹未經馴化的野獸衝撞著囚禁它的牢籠,而他得時刻提防不讓它溜走,即便它咆哮著要他直麵貨真價實的殘垣斷壁。

不忍卒視的他刻意不接觸周遭表層的頹敗,就不致憶起曾給予他劇痛的種種。

流產後,魏邵牽著他踏足穰村,對他說,今後我們就要開始新生活了。為他所聚焦的土牆卻似影影綽綽的蘆葦蕩,稍一撥就散,無一實感,形單影隻的女人也如秫秸折服在牆,失聲痛哭,印證著她的言語有多麼蒼白。

然而,痛也好,哭也罷,是從吳地輾轉穰村,不過滄海一粟。

竇娥唱得再冤,不及老天彈指大雪;魏邵哭得斷氣,也傳不進簡煜耳蝸。

他死死仰望天,自問自答:為什麼呢?

是天上從未有一雙眼願意俯瞰地上形形色色的人。

索性善不成氣,惡自有惰性。一切混沌不開。

簡煜故意避開與魏邵的交際,從瓦楞紙剝落的窗隙中窺探。目之所及,在一道長長的、被村民開辟出的道路儘頭,大棚鋥光瓦亮。

他給張媽點數五十張百元鈔,叫她拿著。

張媽推辭,被他一威嚇,半推半就揣進圍兜。

簡煜往北屋努嘴:“沒幾天了吧?”

張媽壓著嗓子:“半年。”

他默了須臾:“把邵姨接到A市吧。我替她張羅。”

張媽瞠目,紅了臉結了巴:“那、那怎麼行?你姨肯定不答應、她不答應的,你彆跟她提,少來這套,她得多內疚……”囁嚅,又嫌嘴笨講了不該講的話,最後不了了之。

簡煜挑簾第四次進北屋,魏邵條件反射往他的方向扭頭,即便看不清,仍顯得很高興。

她強顏歡笑,簡煜努力不讓視線從她身上溜走:“邵姨,我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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