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海上,晃晃悠悠。
田幼薇一覺醒來,身邊空空蕩蕩,伸手一摸,被子早就冷了,邵璟不知去了哪裡。
艙內氣悶,她起身推開小窗。
腥熱的海風迎麵撲來,海浪拍打船舷“嘩嘩”作響,她長舒一口氣,卻聽窗外有人低聲說話。
“……你聽說了嗎?譚節度使想把女兒嫁給姑爺,被姑爺拒了很生氣,竟然辱罵姑爺天生軟骨頭,活該做人一輩子的童養夫,就連自家祖宗都丟了,生了孩子要姓田……”
“這也不是第一次,自從姑爺中了進士,人人都知道他俊美多才又擅長與番人做生意,日進鬥金,不知有多少名門貴女想要嫁他,還有人許他錦繡前程,他都沒動心,就隻念著田家的養育之恩,一心隻對主母好。”
“這算啥?還有好些人聽聞姑爺和主母還沒孩子,就想送姑爺美人小妾紅袖添香、傳宗接代,這麼好的豔福,姑爺也推了!咱主母命真好,遇著這麼好的夫婿。”
“咱姑爺是真有良心,可惜命不好給人做了童養夫,不然公主也是尚得的,隻怕前途無量呢……”
田幼薇扶窗而立,目光透過窗縫,看著靜謐的海麵發怔。
是的,她有一個極好的夫婿,高風亮節,一諾千金,人還長得極其俊美能乾,多才多藝,待她也很好,忠貞不二,體貼溫柔。
人人都道她命好,按說她應該很知足很開心很幸福,但她並沒有。
因為她知道,邵璟並不愛她,隻是為報恩才做了她的童養夫,又因為一句承諾,竭力守護她到如今,撐起行將崩潰的田家,一直做到今天的越州首富。
恩義如山,壓得人抬不起頭來,明明不愛,卻得承受這一切,必然很辛苦。
族妹幼蘭曾開玩笑地說:“阿姐真是有福,隻需貌美如花,將調製瓷釉的配方牢牢握著,孩子都不必生養,姐夫照樣乖乖聽話,果然是從小養大的最貼心……”
雖是開玩笑,也是諷刺她除了空有一張臉,懂得調製瓷釉之外,其他什麼都不行,更是諷刺她挾恩圖報。
她其實不是這麼無用,她有她的長處,隻不過邵璟太出色,就顯得她平庸了。
田幼薇的眼睛有些酸澀,將手輕輕放在腹部,她也很想給他多生幾個孩子。
可是她一個都沒有,成親好幾年,不知是否聚少離多、境遇艱難的緣故,她一直遲遲不能有孕。
今年以來,他更是鮮少碰她——人躺在她身邊,她知道他醒著,可他一直假裝睡著了。
或許,他並不想要生養姓田的孩子,畢竟對於一個功成名就的男人來說,“童養夫”不是什麼好聽的名聲……
人貴有自知之明,這樣的情形下,她自然不太敢麻煩邵璟。
譬如此刻,半夜醒來,他不在身旁,她也不過問。
不是不想,隻是不想讓他覺得厭煩。
窗外的談話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明月照在海上,靜謐溫柔,田幼薇將手捂著眼睛,無聲流淚。
要這樣彼此委屈艱難地過一輩子嗎?她不願意,更不想被人看不起。
身後傳來腳步聲,不緊不慢,沉穩有力,是邵璟來了。
她迅速擦去眼淚,回身一笑,語調歡快:“阿璟回來了。”
艙內昏暗,其實誰也看不清楚誰的表情,但她還是努力的笑。
邵璟累了一天,肯定不想麵對一張哭兮兮的臉,她也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過淒慘可憐。
“怎麼起來了?”邵璟的聲音低沉悅耳,十分好聽。
他這個人,從頭到尾都完美得不得了,哪怕就是聲音也比彆人好聽十倍。
田幼薇心裡想著,飛快地回答:“艙裡有些氣悶,我透透氣,你不用管我,隻管去忙,忙完了早些休息。”
邵璟停下腳步,站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沉默不語。
田幼薇知道他在生氣,可她就連他為什麼生氣也不知道,這就是她的悲哀。
他們一開始也不是這樣的。
邵璟比她小兩歲,六歲那年落難來到她家,之前也沒說要做她的童養夫,而是當成弟弟養著。
他從小就親她,是她的小尾巴,成天跟在她身後“阿姐、阿姐”的叫,什麼好事都記著她,更是不許任何人說她半句不好。
後來家中接連意外,先是兄長故去,父親病重,族人想要謀奪家業,父親便讓邵璟做了她的童養夫,招贅在家,繼承家業。
從那天起,他不再叫她阿姐。
再後來,他添了許多心事瞞著她不肯說,問得多了也隻是敷衍,久而久之,她就不問了。
流言如刀,殺人不見血,刀刀要人命。
田幼薇滿懷蒼涼,低聲解釋:“我不是催你回來和我一起,你又忙又累,我是怕吵到你,隔壁有間空艙房,我布置好了,隨你方便……”
邵璟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大力將她拽了過去。
田幼薇吃了一驚:“阿璟?”
黑暗中,她聽見邵璟在低低喘息,是那種拚命壓抑著怒火的喘息。
她有些不安,試探著拿開他的手,輕聲道:“阿璟,其實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邵璟緩緩吐出一口氣,聲音還算平靜:“你說。”
田幼薇低聲道:“這些年委屈了你,本該鵬程萬裡,卻被耽誤了。其實你不欠田家什麼,也不欠我什麼,你已仁至義儘。我們和離吧!”
這話在她心裡盤桓了太久,說完之後,一直壓在心頭的那塊巨石也跟著
鬆了。
“和離?”邵璟先是一愣,隨即高聲道:“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