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采唐一語驚天下, 孫仵作怔了怔,直接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不知道坐在井裡的蛤|蟆是誰!世間毒物何止萬數, 人們了解的, 熟悉的, 不知道沒聽說,聞所未聞的,隨處都是,宋姑娘上嘴皮一碰下嘴皮, 就說自己了解天下所有毒物,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宋采唐長眉微揚, 差點也笑出聲:“我何曾誇口識儘天下毒物?孫仵作可莫信口開河。”
“你剛剛明明——”
“我剛剛說的是, 我可以剖屍辨毒,驗明死者表征,並沒有說認識天下所有的毒。”
“不認識所有的毒,怎麼有底氣——”
宋采唐垂眼,歎了口氣, 沒有說話。
孫仵作更氣:“怎麼, 你還不服氣?擺這個樣子出來,瞧不起誰呢!”
眾人看著眼前這一幕,抬眉橫目, 齊齊靜默。
趙摯噗噗悶笑,好似憋的十分難受。
宋采唐:“我的意思是, 孫仵作認得的毒, 我認得, 孫仵作認不得的,我也認得。天下奇毒,聞所未聞的是不少,可記載都沒有的,哪裡有賣,凶手又往哪裡去找?行凶殺人之毒,再奇再偏,無非也是存世之毒罷了。”
“這麼簡單的道理,孫仵作聽不明白,也想不到?怪不得數日驗屍無果,還要吵架,才能指認凶手。”
她說這話時,眼梢微揚,眸底略有同情之色,語出無譏誚諷刺,效果卻不比這差。
趙摯手抵唇間,吹了個口哨。
這位混世魔王,滿目興味,好似麵前這場戲,非常合他的胃口。
孫仵作臉一白,很快認識到了自己錯誤,眼光迅速往四外一掃,發現所有人看他的目光如出一轍,麵皮更緊。
都是這女人,都是這女人害的!
他看著宋采唐的目光陰戾至極,似淬了毒。
今日一事,他與這女人已算是結仇,一山不容二虎,不是對方死,就是他亡,他必須拚儘全力!
不過他也是有些急智的,並非一點腦子都沒有。
這一幕太明顯,宋采唐這樣站出來,目的為的是什麼,很清楚,她想爭取驗屍機會!
孫仵作自認本事足夠,今日事情不順,出頭鳥做的已然不好,回去後不知道什麼樣的後事等著呢,這本案仵作的身份,這本地經營起的實力形象,萬萬不能丟!
仵作一事,斷不能被宋采唐搶去!
他眼珠一轉,就有了主意:“宋姑娘怎知我認識多少毒,又怎敢誇口自己能行且先不提,你那一手屠戶本事,我聽說過,要把死者肚腹剖開,心肝脾肺腎一一挖出切下,屍台染血,惡鬼難近——如此血腥,不說我服不服,宋姑娘是不是該問問死者家屬答不答應?齊雲氏,可不是什麼破落戶,隨便你瞎折騰的。”
話畢,他就轉身看向齊兆遠,揚聲道:“不知齊大人可願妻子遭此一番罪,魂魄難安?”
他這話出來,在場眾人倒高看了他一眼。
這算是打到三寸上了。
命案即出,官府破案有責,必須檢驗屍身,可法理外尚有人情,一般各地喪葬規矩,官府都要給予尊重,何況剖屍大事?
古人認為,死者已矣,不管生前遭遇了什麼,入土為安,屍身能不被外人動就不被外人動,仵作檢驗,已是例外,還想剖屍?割開肚子,拿出裡麵東西……不可能!
西門綱一案,可以由通判府尹商量決定,一則因案件難度確實大,二是西門綱身份不怎麼好,孤家寡人,沒有說得上的話的。
本案雲念瑤是貴人,還是女人,怎能承受剖屍羞辱?
郭推官暗裡衝孫仵作點了點頭,表示讚賞。
不管怎麼說,今天這事,不能全部折了麵子!
齊兆遠想象到剖屍場麵,也是臉色陰沉,目光厲寒,氣場十分可怕。
不等他說話,高卓已經衝過去拽住他的脖領,雙目瞪圓,牙齒咬的咯咯響:“不準答應!瑤瑤嫁給你,一天好日子沒過過,不能死了還不安生,由著人拿刀子割,死無全屍!”
齊兆遠捏住高卓的手,眼神冷淡:“你怎知她嫁我過的不好?”
“懷著孩子被你丟來這裡,過的叫好?”
二人看樣子又要乾架,趙摯一人一腳,直接把兩人踹開:“怎麼,兩位,越長越小,一會兒都安靜不下來?”
他看向高卓:“雲念瑤生前同你沒關係,死了更沒你插話的餘地,哪怕齊家糟蹋還是不要,關你什麼事?”
一句話把高卓說的指尖顫抖,卻沒脾氣發作。
趙摯又看向齊兆遠:“把懷孕妻子扔到這鳥不拉屎的旮旯,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跟正經關心雲念瑤的人嗆,你除了身份,還有什麼底氣?當爹的這麼沒用,你女兒知道麼?”
懟的齊兆遠也牙齒咯咯作響。
“怎麼著,這案子還破不破?找凶手重要,還是你們倆爭風吃醋重要?”
趙摯抱著胳膊說完,突然目光一閃,狐疑的看了兩人一眼:“千攔萬攔的,莫不是你們倆當中,真有一個是凶手?”
齊兆遠似是想到了什麼,眸色沉重:“隻要對破案有利,任何要求,我都不拒絕,剖屍也可以……”他眼睛通紅,內裡血絲漫布,似能泌出血來,“我隻想找到殺害我妻子的凶手!”
高卓嘴角翕翕,似乎很難相信齊兆遠的決定:“剖……也可以……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你怎麼敢!”
眼看著情緒又要失控。
葛氏離的近,趕緊拉住他胳膊阻了一把:“齊夫人已經去了……你該往前看,莫再如此悲傷失態……”
“是啊……她走了!”高卓甩開葛氏的手,瞪著齊兆遠,眼睛通紅,“這是她最後留在人世間的時間,你竟答應了剖屍?”
齊兆遠不為所動:“是!隻要能找出凶手,怎樣代價,我一力承擔!”
這一聲大吼,現場再次安靜。
不管彆人感想如何,家屬答應了,這死者屍體,就能剖了!
宋采唐來不及思索趙摯與高卓齊兆遠的關係,隻吟吟笑著看向孫仵作:“你看,家屬這麼說了。”
孫仵作大駭。
這怎麼可能呢?
這樣的事,為人夫者怎麼會答應呢?
郭推官想不通,目光放在了趙摯身上。
趙摯仍然站在高卓齊兆遠中間,表情動作,無一處不妥……
他覺得不大對。
這位觀察使話不多,他卻總有種彆人勝券在握,牽著所有人鼻子走的感覺。
之前他瞧不上觀察使,認為人家隻是徒有其名,現在看,他是不是……被誤導了?這位觀察使,是不是故意的?
人不是什麼沒用的紈絝子弟,正經是有能力的實乾之人,確然簡在帝心,不存在什麼失寵!
孫仵作被這氣氛壓的,腿有點抖。
他努力挺直腰杆,不讓人看到他的弱勢,繼續找理由:“官府不是菜市場,全憑一人之言,樣樣有規矩的。宋姑娘自己說好,不見得真的好,哪怕有死者家屬支持,非官府官冊錄入記載的仵作,不被允許參與大案——咱們這州府,可沒有宋姑娘的名字。”
宋采唐倒是不知還有此一條,看向不遠處的溫元思。
溫元思麵色肅然的點了點頭。
規矩確是如此,一般小案,有主官擔著責,比如西門綱一案,有通判府尹行過印,宋采唐即便不是官冊仵作,也可以征用,雲念瑤一案卻不同,案情太大太重,牽扯太深。
現辦手續根本來不及,一層層審核回來,黃花菜都涼了。觀察使按理官階夠,但觀察使遊走四方,並不在一地停留,遂也就不能管這一地之事,強勢請用,刺史……倒是有資格。
有刺史直接擔保行印,倒是可用。
溫元思迅速朝宋采唐眼色示意了一下李刺史。
宋采唐不知辦這件事的手續規矩,但溫元思這個眼色,她很明白,意思就是刺史搞的定麼。
她心內快速思量計較,很快有了答案。
她沒第一時間把話拋給李刺史,而是看向了趙摯:“我名不在官冊之上,空有一手本事,也欲毛遂自薦,任本案仵作,不知觀察使大人敢不敢用?”
趙摯眼眸微眯,眸底蕩出淺淺笑意。
好聰明的姑娘。
雲念瑤一案難處頗多,這些日子走訪私察,收獲有限,孫仵作之流廢物沒半點用,他需要一個稱手助手。他見過宋采唐救死,也見過宋采唐剖屍,很難不起心思。
他早看上宋采唐,準備拉人入夥。
可宋采唐表現,比他想象的還要優秀。此人並非書呆子直心眼,隻有一手驗屍本事,猜度心思的本事也不小……
這出頭的時機,選的太好了!
如此,倒方便了他行事,省了很多工夫。
他心裡想著,咧嘴笑開,露出一口白牙:“我這人最經不得激,宋姑娘問我敢不敢?宋姑娘可知,我想看到的,喜歡看到的,是怎樣場麵?”
宋采唐微微笑著,順著他的話往下:“血流成河?探究謎底?勢均力敵?還是眾人圍繞,聲音表現各異,唯我獨醒?”
她說一句,溜眼觀察一下李刺史表情。
到最後,發現李刺史明白了她話中刻意提及的‘熱鬨大戲’重點,方才偏頭看過去:“不知刺史大人可願給小女子這個機會,發個特赦條令,讓觀察使開開眼?”
李刺史大腦迅速轉動。
信息渠道有誤,齊兆遠的態度,他搞錯了。高卓他也惹不起,案件形勢變的複雜,攬功太難,甩鍋給趙摯,是最好的做法,進可攻,退可守。
做好的交易,白紙黑字寫下的協議,改不了,這案子已經是趙摯的。趙摯這人有些邪性,讓他看不透,眼下局麵,他有點不懂。
趙摯肯定是做了手腳的,但做了多少,他不知道。這宋采唐雖是女子,卻很有野心,隨勢定計,強勢插入,趙摯搭的局,倒為她做了嫁衣裳。趙摯看著無所謂,心裡是不是真的無所謂?傳聞裡可是說,這一位,極厭惡女人的。
這兩個要是打起來,就更好看了。
屆時他可以搶功,也可詆毀,要毀一個女人,不要太容易。趙摯若就此垮了,更好,都不用他努力了!
電光火石間想好一切,李刺史笑著答應:“官府對人才向來渴求,天子都願禮賢下士,本官又怎會將有真本事的人拒之門外?隻是——”
李刺史眼神閃了閃,還是要為自己人出頭的:“宋姑娘的剖屍絕技,到底能做到如何效果,還未可知,這結果不能保證,本官這特殊條令,也不好下發啊。”
“這有何難?”宋采唐眉眼張揚,笑容自信,“我可在此立軍令狀,必比孫仵作得出結論多!”
孫仵作冷哼一聲:“若不能呢?”
宋采唐眼梢垂下,眸底閃過一絲狡黠:“孫仵作要同我賭麼?”
孫仵作沒說話,宋采唐下一句又來了:“如若我做不到,便由觀察使大人擔責,此後對案件不再有獨專之權!”
眾人一愣。
宋采唐非官家,還是個女人,不管拿自己做什麼賭注,都太輕,拉上觀察使,份量就不一樣了……可這麼重的約,觀非親非故的,察使會應麼?
趙摯盯著宋采唐,心內暗暗磨牙。
竟敢算計他。
這女人怕是瞧出來他故意設局,有意請她相幫,才拉他扯大旗!
可他能怎麼辦呢?
不願放棄這個仵作好手,隻有護著了。
他舔舔唇,目光銳烈:“打賭啊,我最喜歡了……小爺縱橫賭場多年,太想輸一場了,這賭約,我應了!”
宋采唐就知道會如此,看都沒看趙摯一眼,隻笑眯眯看向孫仵作:“孫仵作?”
被逼到這份上,孫仵作要是不應,裡子麵子就全輸了。
他看了眼李刺史。
現場隻有李刺史官職夠與趙摯拚上一拚。
可李刺史側頭看彆處,理都沒理孫仵作一下。
孫仵作臉色漲紅,隻好咬牙把郭推官推出來:“若我輸了,我同郭推官便再與此案無緣!”
郭推官眯眼,顯然被推出來很不高興,但李刺史沒發話,顯是默認了,他也隻得點頭應下。
宋采唐卻不滿意:“孫仵作這賭注,好像輕了點啊。”
孫仵作心一橫:“州府所有仵作,都不再參與這個案子,你一人說了算!我這條命,你也儘可拿去!”
“孫仵作可以說話算話。”
“自然!”
這邊約定立刻達成,趙摯伸了個懶腰:“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李刺史,麻煩你立刻給宋姑娘寫個條陳,令停屍房準備準備,迎接宋姑娘驗屍。”
“諸位與案人員——”他目光滑過幾個,“付姑娘小小年紀,還是先退出去,其他幾位,還請廳堂稍坐,有了結果,許要大家坐一坐。溫通判張府尹,二位請先熟悉案情,照著卷宗所錄,將其他必要的與案人員也請到廳堂,我這邊陪宋姑娘驗完屍就來。”
“孫仵作和郭推官麼,稍後驗屍,可一定要在場。”
“諸位可有意見?”
所有人儘皆搖頭,道如此安排甚好。
溫元思與張府尹對視一眼,滿臉不可思議,竟然成了!他們順利加入參與案件了!
張府尹覺得很有福緣,原以為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成事,沒想到宋采唐自己就搞定了!
溫元思卻皺眉看了眼趙摯,這一位,到底在玩什麼局呢?
眾人四散,孫仵作斜斜看了宋采唐一眼,方才高昂著頭甩袖離開。
宋采唐也不介意,回轉住處做準備,拿工具。
她離開眾人時,目光流轉間,不經意間看到了葛氏。
這位夫人顯是不欲看剖屍現場,同季氏一起走向休息廳堂。她與季氏不怎麼合,因夫家生意來往,對高卓倒是很注意,眼見高卓和齊兆遠一起走向停屍房,目光略有擔憂,回來看季氏,眸色就更複雜了。
目光觸及遠遠離開的少女付秀秀,她幽幽一歎,似含著什麼深意。
宋采唐會下意識解讀幾人表情性格,隻因幾位與案件相關,許中間就藏著凶手,可注意多了,就會敏感,想到點不一樣的東西。
比如這一刻,她聯想到了關清在時,幾個人的話語表情。
付秀秀懟自己,很明顯,是為了溫元思,季氏幫付秀秀,也很正常,人家是一家人,可季氏懟關清的話,現在細想,有些不尋常。
似乎有以婚事作協之意。
季氏非親非長,怎麼能拿捏關清婚事?
再想到葛氏提醒,女孩子在外要小心注意……
宋采唐心下咯噔一聲。
她想起了家中外祖母的病。
這段反複不好的病情中,有舅母張氏插手的痕跡。
為什麼?張氏會希望外祖母病期拖長?僅僅因為看不慣麼?
怎麼想都不大可能。
宋采唐長眉斂起,凝目往深裡想。
關家生意,八成把在外祖母和大姐關清手上,張氏想必很想攬回,主理中饋滿足不了她。可她宅鬥行,商戰不精,丈夫又靠不住,想把東西搶過來,就得用手段。
謀算關清婚事,是個極為有利的方向。
如同謀算她宋采唐時,張氏是趁著白氏病重,關清不在,謀算關清婚事……是不是也需要白氏病一病,時間稍稍長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