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號, 黃埔灘碼頭。
一艘潔白的兩層小郵輪停靠在三號碼頭的旁邊, 有穿著汗衫的黃黑胖子一麵用黑色的文明帽扇風,一麵汗流浹背的訓斥碼頭工人,聲音急切焦躁:“給老子仔細著點兒!彆碰著礁石了!停穩了!”
瘦骨嶙峋的工人們幾乎都光著上身,露出黝黑且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見的身體, 拉拽著江中的龐然大物穩穩當當地停靠在岸邊。
好不容易落了船錨, 自船上便下來一位背挺得筆直的青年,他留有一頭半長的頭發,頭發顏色並非純黑,在夕陽下顯得很紅,他身著深藍色的航海服,頭上戴著一頂誇張的船長帽,身後是兩個年紀很輕的水手, 紛紛踏著皮鞋下了甲板, 深深呼吸陸地上的空氣。
黃黑胖子多看了這位年輕船長一眼,心道,這恐怕又是那家富貴之人領著全家跑到海外去,如今會開船的老船長基本都已經被人要完了,現在這個時候走, 也隻有這種年輕人來開船,也不知道會不會隻學了兩天就上崗了。
被腹誹的船長連一個眼神都不願意給那些汗流浹背的工人,連帶小管事黃黑胖子在他眼裡也不過是肮臟的東西, 他對水手耳語了幾句, 由兩位水手前去和碼頭的供應商們買便宜大量的蔬果和肉類還有足夠的煤炭, 以供開船後使用。
“何先生!”忽地,有急忙跑來的身著黑色褂子,黑帽子,黑鞋子的人微笑著跑來。
原本靠在船上圍欄處吸香煙的船長立即回頭,看見來者,便眼前一亮,熱情地張開雙臂,招呼道:“是陸先生來了?”
來者乃是青幫的小頭目,親自來給陸家開道:“是的是的,馬上就到了,他們坐了三輛車,但車子不夠,得回去再接剩下的女眷。”
“好的,這沒有關係,隻是晚上行船是有些危險的,我是建議明天一早再走。”
“不不!現在停在這裡才不安全,陸家七爺的意思是立刻走。”黑衣人正說著,從一旁懂事的水手那裡結果一杯水,咕咚咕咚灌入肚子後,耳朵裡便聽見了汽車的轟鳴。
碼頭的各類聲音交雜在一塊兒,叫賣聲,開船聲,卸貨聲,可黑衣人偏偏就是聽見了汽車的轟鳴,狗腿得渾身上下都為此進化了一樣,拍了拍船長的肩膀,一邊指著開來的那三輛來福轎車,一邊對船長說:“老弟,我可是把天大的好工作都介紹給你了,不要給我丟臉。”
年輕的船長和黑衣人乃是連襟關係,船長從偏遠地方投奔這位連襟,因為混血的身份,船長在自己出生地並不受待見,母親死後便和妻子來到這邊生活,畢竟這裡誰都不知道他的身世,他便總故意說話語氣古怪,扮演著真正的洋鬼子,這樣所有人都會突然改變對他的態度,讓他嘗儘了被優待的好處。
隻不過你要他說幾句英文,那他就原形畢露了,不得不小心翼翼避免和真正的貴族接觸,乾著不高貴也不怎麼低賤的夥計。
船長的原名叫何長久,不過他找當地的一位善心的神父又給自己取了一個英文名,叫做‘亞當’,他逼著自己練習了多次,也沒能將發音記準確,但他自以為哄外行已經足夠,便自信地和所有人介紹,自己叫做‘阿當’。
阿當和他的水手們站在一排,整齊地下船去迎接買下這艘船的主人們。
首先映入阿當眼簾的,便是數不清的大箱子和氣勢逼人的一眾男士們。他是知道陸家有權有勢的公子們總共七位,還有一位是貴重的客人,但耳聽不如眼見,阿當瞬間便被陸氏兄弟們的氣場怔住,連上前打招呼的勇氣都萎縮起來,像是一顆原本光潔飽滿的新鮮豌豆和皺巴巴豌豆的區彆。
陸氏男士們從第一二輛車裡紛紛下來,走到阿當麵前,阿當才一一和他們握手微笑,其中十分溫文爾雅的陸雲壁沒有著急上船,而是回頭催促著:“老七,快上來。”
阿當船長這才發現原來先前從車裡下來的不過隻有六個人,而最後一輛車也總算是打開了車門,從裡麵下來了個英武不凡的俊美男士來,這位男士周身裹著令人臣服的冷漠,卻又在阿當迷惑的眼神裡忽然轉身回去,伸手接車內的另一個人出來。
阿當首先看見的,是一隻白花花的手,這手搭在陸七爺的手心後,便彎腰從車內千呼萬喚的出來了,阿當一眼不錯的看著,立時發現這竟是顧葭顧三少爺!
阿當是五年前來的上海,此前一直在天津討生活,因為被排擠,國人的隊伍融不進去,洋人的隊伍也站不起,因此在偶然的巧合下被顧葭介紹去水電局收水費,隻可惜他自己沒能在裡麵混出個什麼成績,依舊灰溜溜地又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