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槐花巷13號(1 / 2)

遊略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程子濯這個名字, 在他生活中的存在感強烈到礙眼。

最開始是出現在父親的電話裡,不管是在吃飯、遊玩、過生日,隻要接到程子濯的電話, 父親就會匆匆離開——他接電話時的語氣,是遊略從未聽過的柔和。

後來長大一些,他會出現在母親抹淚自憐的歎息裡, 過節日父親車後座更貴重的兒童禮物裡,校園活動家長永遠缺席的隱秘原因裡……再然後是軍訓被點名批評的主席台前,同班女生討論的校草名單選項中,各種課外活動體育比賽的表彰牆上, 發小楊鯨滔滔不絕的話題對象。

照理來說, 他們一個住城南民巷一個在城北富人區, 一個勤勤懇懇考公立學校一個念私立貴族學院, 從物質條件到精神世界都天差地彆, 哪怕有著同樣的父係血緣, 人生也不應該出現什麼實質交集。

最起碼,在遊略的人生尚被他爸完全操控時,絕不會有。

但石破天驚地——高中開學第一天,遊略在教室門口張貼的分班名單上看見了程子濯的名字。

原因是對方覺得融海一中門口的燒烤店比國際學校的好吃, 而且可以自己騎自行車回家, 不用被接送的司機每天“監視”。

遊略從前觀察過程子濯照片很多回, 也曾乾出過偷偷跑到私立學校門口看他本人的蠢事,但這麼多年,兩人連句話都沒說過,更彆提這樣前後桌的同班相處。

他和遊略曾經在腦海中勾畫出的形象幾乎一模一樣。

天真,沒腦子,花錢大手大腳, 同性緣和異性緣都非常好,一百分的體育細胞,一百一十分的自信和開朗。

遊略冷眼看著,嫉妒著,甚至憎惡著。

他曾經想過,有一天長大了自力更生,就要離這個小城市越遠越好。遠離他怯懦的媽,爆炸的爹,和那個從小就暗自比較的異母弟弟。

隻是他從沒想過,這種遠離,竟然會是以被迫的方式出現的。

高三那個寒假,周成林第一次提出要送他出國。

很忽然的時機,理由也極其荒謬,竟然隻是因為程子濯在飯桌上開玩笑地說了句:“爸,我們班有個同學也是褐色的瞳仁,跟你一樣。”

於是贅婿驚慌失措,瞬間恐懼起來,急切準備送走他這個私生子以確保自己的富貴生活。

遊略當然不可能同意,但他的激烈反抗並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尊重。

周成林對他嘲諷、痛斥、斷生活費甚至拳打腳踢以發泄怒氣,母親則日夜垂淚、勸說、哀求,遊略從未覺得自己的存在這樣荒唐過。

他是什麼呢?

母親愛情失敗後任性賭氣的產物,父親輕視操縱的沒尊嚴牲畜,前程不在自己手裡,而是在另一個人的玩笑話裡。

更可悲的是,他連反擊都想不出什麼利落的方式,隻能卑劣地去欺騙一個無辜的女孩子,虛偽地演著連自己都瞧不起的戲,從而給予人生順遂的程子濯一點小小的情感打擊。

他沉溺在這樣的報複之中,其實並沒有覺得多麼痛快,反而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空虛的怪物。

甚至於高考失利,連唯一引以為傲的學習成績也成為生父羞辱貶低他的最強有力論據。

然後猝不及防的,周成林妻子發現了他在外麵還有一個女人的事實。

程學真找上門的時候,遊略正好在隔壁跟楊鯨借誌願填報參考書,回家才推開院門,就聽見屋裡傳來母親的痛哭:“都是我的錯,是我纏著他不放,求求你彆怪成林,遊略他也什麼都不知道,他還是個孩子……”

南方冬日屋內陰冷,兩扇老式木頭窗都被叉竿撐起,散入些許明亮的光線。

於是遊略也就清楚地看見了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母親,和她對麵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為什麼熟悉?

因為小的時候每次打開電視本地台播晚間新聞,屏幕上的主持人就長著這張臉。

因為上高中後每次家長會,遊略作為優秀學生在講台上發言,就能看見她端坐在程子濯的位置上。

因為她就是周成林的老婆,程子濯的母親,他媽遊棠嫉羨了十幾年也害怕了十幾年的“情敵”程學真。

為什麼又陌生?

因為作為見不得光的私生子,他從被生下來那刻起,就得和他親媽一起躲著這位正宮生活。

如同陰溝老鼠,遮遮掩掩,能避則避。當然陌生。

那個女人輕輕扯回自己被拽住的衣角,往後退了兩步。

高跟鞋和水泥地摩擦的聲音粗嘠刺耳,她似乎在客氣地維持著社交禮儀,眼裡的輕蔑卻根本難以遮掩。

“遊女士,你彆這樣哭哭啼啼,我今天過來不是找你算舊賬的,我也不是男人,不吃這一套。”

“況且你把周成林當成寶,我卻不稀罕。這麼多年他吃我程家的喝我程家的,還有臉在外頭養小三,要不是為了子濯,我早趕他出門了。”

“你那個兒子是叫遊略吧?年紀輕輕歪心思倒是很多。其實如果他願意老老實實呆著,我真懶得管,但他非要到我兒子麵前耍心眼……那我隻能把這個危險因素排除掉——你也是做母親的,應該能理解我的一片愛子之心?”

“想必之前周成林也跟你提過送你兒子出國的事情,我覺得這個提議很好。不過周成林他自己也沒什麼零花,為了更保障一些,出國的費用呢我來出,協議我已經準備好了,你不用擔心我會中途反悔。條件就是讓你兒子永遠彆出現在子濯麵前。遊女士,我花這麼多錢,提這點要求這不過分吧?”

……

遊略並不曉得自己在院子裡站了多久,隻記得最後夕陽都落儘了。

程學真離開時和他迎麵對上,微怔兩秒便恢複平靜,輕描淡寫地:“既然你已經聽見,那你跟你母親儘快商量,早點決定也好早點出去,這樣對咱們大家都好。”

擦肩而過。

留下的是昂貴、高高在上、不屑一顧的香水味。

遊略自嘲地笑起來。

他走到屋內,母親還在地上無助地流淚,似乎以為兒子會安慰自己,語氣一如往常般哀愁:“小略……”

“媽,你為什麼把我生下來?”

——卻沒想到燦爛熱烈的陽光下,少年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連程學真那樣的人都願意為了她兒子忍受周成林,為什麼你做母親卻做成了這個樣子?”

他的語氣極其冷漠,說出的話也如刀鋒淬毒:“你知道為什麼周成林當年死活不選你嗎?換我——我也想換個媽。”

……

這是遊略埋藏、壓抑在心底許多年的怨恨,在看見母親卑微匍匐程學真麵前時終於徹底爆發了出來。

可他沒意料到,母親竟會因為自己這句話尋死。

甚至在遺書裡還要留下“兒子我對不起你”的遺言,往他早已千瘡百孔的臟腑內再烙下一道疤。

很長一段時間,遊略都想不通,為什麼從小到大這個女人從來沒認真愛過他,對他的所有傷痛都視而不見,最終卻依然殘忍地把死亡的原罪重重壓在了他身上。

她很輕易地就死了,如同她寫過的那些詩歌一樣,穿著白裙子,浪漫地沒入水麵,然後把她的孩子丟在人世間。

周圍的鄰居開始用異樣的眼神對待他,生父周成林毫無道德壓力地指責他,程子濯也好楊鯨也好,都開始通過表達虛偽且毫無意義的關切,來彰顯他們高高在上的善意。

外公外婆早已離世,老家沒什麼親戚,遊略一個人處理完了母親的喪事,背著包前往外地上大學。

大學在北方,離這個城市很遠,可曾經期盼的——遠離原生環境的美好未來——早在母親死的那刻就成為幻夢。

因為高考發揮失常,遊略可以選擇的學校範圍非常小,最後兜兜轉轉,竟又和青梅竹馬楊鯨同校。他讀的建築,楊鯨低分調劑到曆史係。

至於程子濯,最終還是選擇出國。

在家人“幫助”下,他順利地拿到一所非常不錯的名校offer。很巧,也是建築係。

得知這一消息時,遊略正在做家教打工,心情毫無波瀾。

年輕帥氣,家境富裕,愛他的父母,喜歡的專業,還沒有自力更生就已經實現了財富自由,四處旅遊,幾乎每個月都坐著頭等艙回國見女友,異國戀談得比異城戀還容易。

真沒想到,這個世上竟然真的有人在完完全全過著他理想中的生活。

真沒想到,這個人還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好荒謬的一出對比喜劇。

遊略的大學四年,怎麼說呢,和過往沒什麼兩樣。

沉默,普通,一潭死水。

隻是偶爾地,他會約楊鯨一起自習,會故意拍兩台筆記本的照片發朋友圈,或是在對方打電話時出聲……通過這樣早已用慣的小學生伎倆膈應膈應大洋彼岸的程子濯。

奇怪的是,高中時期程子濯總是因為暗戀的女神和遊略起衝突,氣急敗壞各種挑釁,出國後反而變得寬容耐心了起來,甚至逢年過節還會給他發條微信,每每回國也總有一份禮物。

就像是在某個節點突兀修正了大腦程序,魯莽弱智的路人NPC變身為討人喜愛的抽卡角色。

遊略逐漸對這樣的“對峙”感到無趣了。

於是在本科畢業後考研到了首都,也不怎麼和楊鯨聯係,逐漸變成對方生活中那個“小時候暗戀過但在成長過程中漸行漸遠如今已經不怎麼熟”的鄰家哥哥。

如無意外,他的人生應該就會一直這樣平穩卻孤獨地駛向終點。

雖然掛著“豪門私生子”這個身份,卻沒有創造出半點與之相配的狗血衝突,怯懦、孤獨、安全地活著。

——如無意外的話。

那麼意外是怎麼開始發生的呢?

研究生畢業後步入社會,托老師的關係和這些年的辛勤耕耘,遊略爭取到了一個非常大的豪華酒店項目,儘管並不是主設計師,卻能占個不小的名頭,在他這個年紀的同行人中,堪稱鳳毛麟角。

他是那樣一個無趣,死寂,沒有色彩的人,唯一能引起心臟熱烈搏動的,就是建築設計。

這很俗氣,可遊略確實因為夢想才如此努力活著。

當然,承擔了生命重量的夢想不可能容易實現。

熬夜通宵是家常便飯,電子文件堆了幾個盤,圖紙疊得比人高,風雨無阻地跑建材市場,短短幾月內人就難看了好幾個度,曾經的清雋青年轉眼變成黑瘦難民樣。

然後就在一切步上正軌之時,上頭決定把他換掉。

“根據投資方向和市場的變化,項目做了些調整,經過一致商議,遊略,我們覺得你可能不是很適合這個團隊。抱歉哈,這段時間的酬勞,會雙倍算給你的。”

不適合。工程都開工了忽然說不適合?

似乎是做噩夢都不會夢到的下場。

苦求無門又不甘心,徹夜買醉的日子裡,遊略想過很多種可能。

或許是投資方沒錢了準備跑路項目爆雷,或許是主設計師心懷惡意企圖侵占他的勞動成果,又或許是他社交缺陷不善言辭得罪了人……直到後來前同事看不下去,悄悄告訴他,新來的副手是空降的。

年紀也輕得不可思議,和他同歲,畢業院校和項目履曆都非常漂亮,據說還是投資集團大老板的侄子。

“好像還是你老鄉吧,前段時間上過一個職場實習的綜藝節目,網上很有名來著,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叫程子濯……”

後麵的話,遊略沒有再聽進耳朵裡。

他怔怔然握著手機,京市夏季乾燥而灼熱,頂頭太陽直直曬下來,光線亮得仿佛要把人刺瞎。

恍然間好像又回到了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透過老舊窗欞,看見母親跪在地上,而程學真嫌惡地扯開衣角:“讓你兒子永遠彆出現在子濯麵前。”

同樣的豔陽高照,同樣的寒徹骨髓。

遊略回到出租屋,一集集看完了程子濯上的綜藝節目,高中時期不學無術的頑劣學渣如今已經成為年少有為的高材生,因為帥氣多金,被網友追捧為三季下來的男嘉賓天花板。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