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略把俞晚一路送到了汽車站。
他們現在住市區,但離老家雩縣也不過也就兩小時的車程,這個點正好還剩最後一班汽車。
而作為隻差本證書就可以畢業的準社會人,俞晚前途未定,時間上非常自由,有了決斷立刻便打算回家通知長輩。
她這樣成長經曆的姑娘,一方麵在情感關係上極沒有安全感,一方麵又極渴望能擁有自己的小家。
所以在遊略提出要結婚後,她幾乎隻思考了三分鐘,就點頭答應了這場發生在小吃店裡的簡陋求婚,果決得讓遊略都愣了一愣。
吃完晚飯,遊略本來想跟她一起回雩縣,甚至還打算去信用社取點錢,好提東西上門“提親”。
但被俞晚拒絕了:“這個事情有點突然,還是等我自己回去跟他們先講清楚再說。”
夜風越發涼爽,她裹緊肩上的皮夾克——是遊略硬披上來的,語氣柔和卻堅決:“不然你去了也是白去。”
不等他反駁,她又接著道:“我可能要在家待上兩天,你如果有空的話,就在市裡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房子,我們現在住的那間租期馬上就到了,你也知道房東是那麼愛算計的一個人,下旬前我們要是還不搬走,她絕對要天天來趕人的。”
遊略隻好點頭:“好,我明天就去看。”
他想到他們現在租的房子,一間不過20平米的單間,做飯都在樓道裡,連轉個身都嫌擠,孕婦住起來絕不可能舒服,更彆說等日後生了孩子了。
當初遊略把雩縣的老房子賣了後,也來到市裡“找生活”,那個時候他和俞晚感情正當好,就一起在校外租了個小房子,開始同居起來。
遊略有賣房子的存款,俞晚則是靠勤工儉學,倒也能維持日常生活。
隻是房租雖然各攤一半,水電費和日常夥食費卻基本都是俞晚在出,遊略在心裡粗粗算了算這大半年下來的賬單開支,覺得這姑娘能堅持這段感情這麼久,也真不容易。
汽車很快就要開了,售票員係著腰包,拿著個喇叭在車口喊:“從鄯田到雩縣的還有沒有?從鄯田到雩縣的,再兩分鐘就開了,不等人的啊……”
“你回去吧。”
俞晚搖開車窗,微微探出一個頭,朝外頭的遊略揮手道彆:“放心好了,我自己的事情都是我自己拿主意的,我伯伯他們不會太管我。”
“……還是好好說,彆惹他們生氣。”
她就忍不住笑了笑:“這我當然知道,不過遊略你今天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了,真不像你。”
正好這時前方傳來“呲”的一聲,司機已經拉上了車門,準備發車。
“車要開了,你快回去吧,等天黑了路都不好認。”
“等等!”
俞晚正要把車窗搖上,就聽見遊略抬高音量的喊聲。
她隻好又探出頭:“怎麼了?”
“這個給你。”
對方把手上的表解下來,遞給她:“海牌的表,我爺爺留下來的老古董了,應該比老家那套房子值錢,你好好收著彆摔了。”
“……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我現在身上沒多少錢,也給不起什麼聘禮,隻有這個了。”
遊略輕咳一聲,摸了摸後腦勺:“你比我會談價,到時候找個識貨的賣了,錢都給你。”
俞晚看著手上還泛著銀光的表盤,愣了愣。
從交往到現在,這應該是遊略拿給她最值錢的“禮物”了,哪怕在遊家還沒落敗時,她都沒見識過類似的昂貴舶來品。
汽車打火發動,卷著輪子朝外滾,等她回過神來,遊略的身影已經被落在了車後好幾米。
但他站在原地一直沒動,目送著她離去,還抬手揮了揮,揚唇笑得燦爛,看上去絲毫沒有因為這樁“被迫”的婚事而不滿的樣子。
於是那一刻,不自覺地,俞晚也彎了彎唇——是今天唯一真心的笑。
……
因為這塊表,俞晚一路回到雩縣的心情都還算愉快。
雖然遊略過去已經讓她失望了無數次,但至少這一刻,她還是對未來抱有希望的。
隻不過不再是少女時期那種籌謀著嫁入富貴之家做人上人的希望,而是一種更積極的,想和喜歡的人一起拚搏前程的積極期冀。
但很可惜,這份好心情隻維持到家門口——
在鋼廠的家屬樓底下,俞晚正巧撞上了帶孫子學走路的鄰居王嬸子。
對方瞧見她,先是驚訝,而後露出個笑來:“俞晚你回來了啊!”
語氣誇張,笑容說不上多熱情,在俞晚看來,甚至有些不懷好意。
果然下一秒,她就抱起孫子跟在她身後,嘴裡念念叨叨地:“這可真是湊巧了,早早也今天回來,你知道伐?哦對,一定是你聽到消息,特意回來看你姐來了!我跟你說,早早還帶了你姐夫回來,喔呦,早聽說她在海城嫁了個廠長兒子,我到今天才瞧見,長得真俊,俞晚你見過沒有?人也大氣,大包小包拎上門……”
俞晚一步步踩上樓梯,聽著耳畔那意有所指的話,臉上還得維持禮貌的笑,心裡卻已經充滿了不耐煩。
俞家是三年前才從棗塘村搬來的雩縣,那時候俞晚已經上大學了,在家住的時間不多,和這些街坊鄰居也就都不太熟,最多就是見麵能打個招呼的關係。
這一片原先是縣裡鋼廠的家屬樓,雖然早十年就允許自由買賣了,但住的大部分還是老熟人,鄰裡間發生些什麼,第二天整片樓區都能知道。
當初俞家搬來這裡,主要是為了堂弟上學,她伯娘也是個會來事的能人,很快就融入了街坊內,尤其和對門王嬸子最熟。
俞晚上大二那年,寒假回家過年,正巧王嬸的侄子來給她送年貨,一眼瞧中了她,得知她還是個大學生後,就越發熱情起來。
王嬸自然覺得自家侄子是千好萬好,從沒想過主動上門提親還會失敗的——但偏偏就被俞晚毫不留情地回絕了,然後毫無意外地,第二天這件事傳遍了整片家屬樓。
自那以後,她丟了麵子,看俞晚千般萬般不順眼,得知她對象竟然是那個“聲名遠揚”的遊略時,倒像是出了口氣般,背後不知和多少人笑話過這姑娘沒眼光,自甘墮落。
她這點子鄙夷和怨恨,俞晚心裡很有數。
但雩縣是個小地方,她今天要是翻了臉懟回去,明天就能被家屬院所有老太太們指著背脊罵沒教養,連帶著伯伯伯娘也要被說嘴,俞晚就乾脆當做沒聽出對方話中深意,爬到三樓後,從兜裡掏出鑰匙,語氣還是那樣,帶幾分疏離和禮貌:“嬸子,我到家了。”
“哎,那你進去吧,我不打擾你們一家團聚了。”
王嬸看著姑娘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抱著孫子撇了撇嘴。
要她說,她就最瞧不上俞晚這副小家子氣的模樣,明明心裡恨得要命,臉上還要裝出好人樣,小小年紀就如此虛偽有心計,幸虧當初她家侄子跟她沒成,不然鐵定鬨得家宅不寧。
比起來,俞家親生女兒俞早就討喜多了,那姑娘爽利、勤快,如今也算是苦儘甘來,就叫俞晚紅眼去吧!
“走,孫孫,我們回家,奶奶給你蒸蛋羹啊。”
……
俞晚打開門,果然看見裡麵坐了熱熱鬨鬨一屋子人。
原來用於吃飯的小方桌收了起來,正前方坐著個沒見過的陌生男人,約莫三十來歲的年紀,國字臉,頭發留得中長,一眼瞧去就很有海城的做派,想來就是王嬸說的那個“姐夫”了。
至於她姐俞早,正坐在小板凳上削梨,削完一個給堂弟,打算削第二個的時候,才抬頭看見了俞晚,驚喜道:“小晚?你怎麼突然這時候回來了?”
“姐。”俞晚喊了一聲,朝她笑笑:“學校沒課,正好有點事想回來跟你們說說。這位就是姐夫吧?姐夫好。”
“你好你好。”國字臉男人立刻站起來,滿身的和氣,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從兜裡掏出個紅包來:“你是俞晚對吧,我叫陳令申,你姐應該跟你說過我?之前辦酒席辦得倉促,正值你考試,就沒能請你去海城喝喜酒,來,這是補給妹妹的紅包,拿著拿著。”
他說話客客氣氣的,紅包也是厚厚一個,俞晚又瞄了眼門口放著的那幾袋補品和酒,確實如王嬸所說,闊綽得很。
“我好像聽見晚晚回來了是不是?”
廚房裡傳來一道熟悉的中年女聲,俞伯娘端著果盤喜氣洋洋地迎出來:“哎呀,你之前不是說忙著找房子,要下個月才能回來的?”
“房子我讓遊略先找著了,想趁著天氣還涼快,回來拿點東西。”
“那真是趕巧了,你姐姐姐夫也正好今天回來呢,快來吃梨,專門從海城帶回來的,你嘗嘗甜不甜。”
“甜。”
俞晚還沒來得及說話,堂弟俞翔已經率先開口,一邊啃梨一邊豎起個大拇指:“嘿嘿,非常甜!二姐,你吃不吃?我給你削一個。”
“彆了,我現在正撐著呢,吃不下。”
話音剛落,她就意識到自己不該這麼講,好像嫌棄人家特意帶回來的梨似的,於是又補充了一句:“我吃了晚飯回來的。”
“沒事沒事,我們帶了很多回來,要是吃著好,往後再寄就是了。”
正說著,陳令申的視線不經意落到了俞晚手上,語氣驚訝:“這是?”
照理說,從方才的行事來看,他並不是個莽撞的人。但或許是這手表的樣式實在太讓他詫異,陳令申忍不住就問出了口:“這是海牌的收藏表吧!你怎麼會有這個?”
俞晚下意識縮了縮手,而後又很快反應過來,卻沒看他,而是朝著旁邊滿臉不解的大伯露出個恰到好處的笑:“遊略放在我這裡的。”
“哦……遊略啊。”
俞大伯慢了兩拍,向女婿介紹:“遊略就是她對象,以前家裡倒也發達過。怎麼,這塊表哪裡不妥當?”
俞伯娘忍不住就拿手肘撞了他一下——實在是不會說話。
什麼叫“以前倒也發達過”?還“哪裡不妥當”,一句話裡滿是得罪人的用詞。
好在俞晚早就習慣了她大伯的嘴拙,並沒有放在心上。
“這表如果是真貨,那就值錢了。”
陳令申笑著解釋:“古董表,又是海牌的收藏款,稀罕得很,很多人想收,拿著錢去都收不著的。”
“那能值多少錢?”
“反正六位數是肯定有的,小姨子這塊表如果是真貨,去海城都能換套大房子了。”
俞晚注意到,他重複了兩遍:如果是真貨。
還特地加了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