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慈君從未想過,那場她為了遊略的學業前程低聲下氣的談話,其實對方一直都是知道的。
少年心高氣傲又自卑寡言,既對母親的付出感到愧疚,又不得不接受這份她用自尊換來的“饋贈”。
這麼多年,他很少回家,對待母親的態度疏離又彆扭,也不願意親近城裡的姑姑,甚至抱有一種敬而遠之的厭恨。
或許都是因為那天傍晚,他親眼看見的離譜情形。
他的逃避,努力,自私,孤僻,更像是一個三觀還未成熟的孩子,在陡然遭受情感衝擊後,處於巨大矛盾之中,從而形成的一套自我防禦機製和行為準則。
所以一個生長環境就如此古怪的人,你不能樂觀地要求他去真善美。
隻是謝慈君知道,那場談話,除了遊略上學,其實還透露了很多信息。
比如他們講到自己的身份,謝慈君這個人,從來就不屬於上坎村。
她的家鄉遠在北方沿海地帶,因而身量高,因而識字,因而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因而與這裡格格不入。
激烈的爭執來往中,還揭露了她是被人販子拐到這裡來的事實。
遊略的生身父親和向來極其疼愛他的奶奶,就是完成這樁罪惡交易的最後拍板人。
如果遊略知道母親為了他懇求姑姑,那麼這些,他應該也全都聽到了。
一時間,謝慈君竟不知該作何回答。
當然,她也不需要回答,因為從她沉默的反應中,遊略已經聰明地領悟了真相。
很多事情,本就不是那麼容易能去用語言敘明。
男生抿抿唇,嗓音有些艱澀:“對不起。當時,是我拖累的你。”
……連道歉的言語也很難。
“沒有什麼對不起。”
謝慈君搖頭:“所有環節中,你才是那個真正毫無選擇和反抗能力的人,我怪誰也不至於怪你。”
“如果不是因為我這個兒子,你很早就有機會可以逃離這裡,去找你的爸媽,回你自己家,而不是,”
他頓了頓:“而不是……”
而不是年複一年地被困在這深山老林,日複一日地勞作,連個能交流和傾訴的人都沒有。
把命運寄托在冷淡的兒子身上。
“找你外公外婆的機會啊。”
果醬沸騰,謝慈君的麵容藏在升騰的蒸汽之中,連聲音也顯得有些模糊:“當年,我也不是沒有找過他們。”
遊略愕然地抬眸。
……
時過境遷,迷霧散去,很多往事此刻再聊起,隻剩下淡淡的無奈和悵惘。
無人知曉,曾經那段難熬的光陰中,當事人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勉強撐了下來。
在遊略上初中之前,謝慈君其實偷偷給家裡寄過信。
她當然清楚地記得家裡的街道門牌號、郵編號碼、聯係方式,但平時被看得很嚴,輕易逃離不開遊略奶奶的視線,同時又身無分文,沒有任何攢錢的途徑。
直到遊略小學畢業那年,他的語文老師愛才心切,從鄰村跑到家裡來家訪。
語文老師是大地方過來支教的,不會講方言,本來還打算喊遊略過來翻譯,沒想到他母親說的一口流利普通話。
那更好。
語文老師情真意切地表達自己的可惜,年邁的遊奶奶聽得半懂不懂,隻好坐在旁邊泡糖水。
她說遊略很聰明,很好學,希望家裡人能重視他的前程,送去好一點的初高中,那樣就有很大機會能考上大學,考上大學未來就改變了,將是完全不一樣的人生道路。
謝慈君回答說我明白,我不會耽誤他的,所以老師,能請你幫個忙嗎?
——這是個等了很久的機會。
準備了很久,盤算了很久。
借著檢查遊略作業簿的功夫,謝慈君把自己寫好的事件原委和家信遞給了語文老師。
簡陋樸素的方格本,一字一句記錄著她的傷痛和不幸,對方臉上難以置信的震動表情,謝慈君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那後來呢?陳老師幫你了嗎?”
“幫了。”
雖然過程有些複雜,難以一言道儘。
但支教老師的確是個好人,不僅幫了忙,也沒要她身上唯一還值點錢的那支鋼筆。
“他們,就是你父母,他們收到那封信了嗎?”
剛說出口,遊略就意識到自己問了句廢話。
……肯定是沒收到的。
不然不會過去這麼多年,還沒有人上門來找。
從他出生到他小學畢業,十幾年的時間,說不準謝家的家庭住址都換過好幾輪了。
“不清楚他們有沒有收到,但你姑姑上門的前一天,陳老師倒是給我送來了回信。”
男生瞳孔猛地一縮。
什麼……意思?
他第一次感到事情的走向好像出乎了自己意料:“回信說了什麼?”
“什麼都沒說。”
母親蓋上鍋蓋,平靜地笑笑:“沒有字,隻裝了一信封的錢。也沒寫寄件人的信息。”
“……”
沒有隻言片語,隻有一信封的錢。
某種程度上,似乎比收不到回信還要傷人。
遊略沉默許久,以常理邏輯推斷,覺得這其中應該存在什麼誤會。
“不知道了。”
母親搖搖頭:“不過我與你外公外婆的關係本來也算不得親近,當年矛盾還是挺大的,也為了一些事情吵過不少架。他們一心撲在學術研究上,最開始都沒打算要孩子,有我是場意外,更多是為了應付長輩們的催促。”
她說:“我當時倒也沒覺得這封回信的內容離譜,還是符合他們的作風的。”
可原紀錄片裡不是這樣拍的!
紀錄片裡,謝父謝母因為女兒的失蹤,都快去了半條命。
遊略抿著唇,一肚子話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解釋。
“總之,馬上要本科畢業了,你以你自己的事情為主,不必太記掛我。如果有空的話,可以教教我怎麼開那個店和收發快遞,我每個周末都去一趟鎮上就好了。”
母親說:“等你處理好自己的學業,生活都穩定了,我再去找你京城也不遲。”
“但是……”
“我這麼多年都等了,不差這一年半載。現在匆匆忙忙火急火燎地搬走,一來確實違背了對你姑姑的承諾,二來也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她的語氣非常平和:“遊略,人生很長,沒必要這麼著急的。”
“……”
遊略就微微怔住。
燈光昏黃的堂屋內,不斷有果醬的沸騰冒泡聲,聞起來是酸酸甜甜的果香。
而謝慈君握著湯勺,表情和緩,看不出半點不甘和與失落。
她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很平靜。
……
遊略就這麼孤身一人坐上了回京的火車。
這和他原先設想的不太一樣。
沒有太多的勸說跟辯駁,他很自然地選擇了尊重謝慈君的決定。
但不得不承認,這是他走到第四個世界,經曆的第一次規劃滑鐵盧。
為此,他還難得地把那隻存在感不高的「治療係統」給召喚了出來。
不知道為何,從那抹照常平靜的電子音中,遊略竟然聽出了幾絲興奮。
——畢竟和謝慈君的平靜相比,它的平靜確實顯得不太合格。
“鑒於您佩戴的榮譽徽章,在麵臨治療阻礙之時,星獄確實可以提供糾導幫助,隻是需要您確認,這並非無償的幫助指導。”
列車的座椅靠背並不舒坦,遊略展了展肩膀:“所以這枚榮譽徽章有什麼用?”
“能夠增加您的素體魅力值。”
……行吧。
他決定不再浪費時間,開門見山道:“既然徽章沒用,那之前抽到的那本技能書,我用它跟你換一個答案。”
腦內沉靜了片刻。
“您想知道什麼答案?”
“紀錄片裡沒拍到的,當年謝慈君被拐賣,除了人販子團夥外,事件中還有其他人插手的痕跡嗎?”
“您確定用《冷笑話大全》技能書換這個問題的答案嗎?”
“……你快點。”
“好的,請您稍等。”
係統似乎是在計算數據,許久都沒聽到回應。
直到列車又到了一個站,電子音才和廣播通報聲同時響起——
——“列車前方到站,東青站。”
——“沒有。很不幸地告訴您,謝慈君被拐事件,隻是因為不幸。”
……
-
一個人要有多不幸,才會在舟車勞頓好不容易到達寢室後,一推開門就聞到臭氣熏天的垃圾池味道?
遊略拖著行李站在門口,腳步遲疑:“廁所壞了?”
“遊略你回來了啊!”
正在擦球鞋的室友一躍而起,順便驚動了旁邊在打遊戲的室友,差點沒撞到身後正在嗦粉的室友。
簡直一團亂。
他湊過來:“聽說你要讀閻魔頭的研究生是不是?牛啊牛啊。想讀就算了竟然還真的能讀,不愧是學聖老遊。”
其實大學後發展道路廣泛,已經不再是所有人都盯著績點排名看了。
但遊略那手寫論文的事跡流傳太廣泛,大家都開玩笑地稱呼他為學聖。
對學習充滿神聖之心的那個聖。
當然,其他人或許還帶點酸溜溜的惡意,室友就純粹是調侃。
“還沒確定呢,彆瞎說。”
遊略站在門口,又問了一遍:“廁所壞了?”
“額,不是,就禹奇思這小子死活非要在宿舍吃螺螄粉。他說是吃了你寄來的醬菜,讓他也想到了自己家鄉的粉,哭著喊著點了外賣,攔都攔不住。”
難怪。
一股廁所爆炸了的味。
遊略點點頭:“我帶了幾瓶醬菜過來,這次口味比較多,大家可以分著吃。”
“還是你記掛著老爺們!上次你寄來的那瓶醬瓜,全被我拿回家給我姥爺吃光了,這幾天早上喝白粥一直覺得沒滋沒味。”
物資豐盈的年代,大家口腹之欲也沒那麼重。
隻是遊略的醬菜真的做得好吃,口感鮮脆,開胃爽口,不鹹不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