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1 / 2)

揚州林府,燭火明滅。择天记www.x5200.com林如海把看完的信又重新展開,逐字逐句地細細看了一遍,才含笑對林福道:“林澤這孩子,又淘氣了。”

一直站在林如海身後的林福可看得清明,老爺這哪裡是要責備大爺的樣子,分明含笑說話,半點生氣的樣子都沒有呢。想來大爺在京裡一定把弟弟妹妹都照顧的極好了,便笑著說:“大爺如今這個年紀,已是十分穩重了。老爺偏還這樣說大爺,待日後見著了,大爺可要委屈了。”

說得林如海笑了起來,隻說:“他那樣的性子,那樣的人品,豈會看不出來我是故意的。”說著,又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說:“隻是,那賈家也太不像話了些。”說到這裡,卻止住了話音。

林福見林如海眉宇間滿是疲憊之色,便躬身道:“老爺,時候不早了,早些歇下罷。明日顧大人還找您有事相商呢。”

聽到這話,林如海也點了點頭,“是啊,明日過後,這鹽政就不是我管的事兒了。”說著,便就著林福打起的燈籠,緩步往主院去了。

念在亡妻的份兒上,他可以幫扶賈府。可是,為什麼賈府的人,卻看不到賈敏的份兒上善待他的孩子呢?縱使不能視如己出,可至少也該以禮相待吧!林如海歎息著撫住了額頭,林澤太懂事了,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也能一笑而過。如果不是林成寫信回來,恐怕他一輩子都不知道,他的孩子在賈府裡受著怎樣的輕視!

林如海看著桌上搖曳的燭火,心裡的想法愈發的堅定了。

敏妹,是我對你不住。那賈府,怕日後是要離了心的。

儘管林如海一心想要完成亡妻的遺願,無奈何,在得知賈府眾人的種種形狀後,那幫扶嶽家的念頭就漸漸地打消了。他不是不想幫嶽家,眼看著朝中局勢越發明白了,可嶽家卻還被富貴迷住了眼睛,一心靠攏慎太妃之子忠順王。

今上登基也有十年之久了,朝中那些倚老賣老的大臣哪些留到了最後?就算是沒有根除的,可手裡的權利卻已經被削減到再無用武之地了。金陵王家,世家大族。可王子騰如今是什麼?從京營節度使到九省統製,說得好聽些是升了官,可實際上呢?京營節度使雖然比九省統製的品級低了些,可那至少也是在皇城根下,但是升了九省統製卻要到外省去。這一遠一近,怕隻有那王家和賈家自己看不清罷了!

林如海又深深地歎息了一聲,最終還是睡下了。明日,等到了明日,一切和顧大人交接完畢,這鹽課政要就都可以放手了。想到獨自在京城的孩子們,林如海又是心疼又是驕傲。林澤這個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他連想要疼愛他的話都說不出口。他何其有幸,有了這樣一個好兒子!

次日清晨,林如海早早地便起來梳洗著裝。沒等他用罷早飯,就聽林福跑進來遞上一封書信。“老爺,這是京城榮國府使人送來的。”

林如海眉頭一挑,賈家?哼!冷笑了一聲,林如海展信啟閱,越往下看臉色就越差,等到一封信看罷,林如海更是冷笑數聲不止。“好一個榮國府,好一個賈老太君!真是好啊,真是好啊!”連說幾次,林如海終是按捺不住,一把將手裡的信給揉成了一團。

原來這信是賈母使人送來的,信中話裡話外的意思是讓林如海在鹽課交接的時候,多在皇上麵前美言幾句。好把這鹽課的肥缺送到江南甄家的手裡。另外又提到此事若果真成了,那甄家定然會大大地酬謝一番。再有一個,又說到元春如今在宮中已經封了貴人,將來位分上提也是可以預見的事兒。故而提起黛玉和寶玉二人感情甚篤,不如趁熱打鐵,待得一兩年就將黛玉許了寶玉,縱不忙著成親,也可以先定下來的意思。

林如海唇邊的笑意越發的冷厲。這賈老太君真當他是個瞎子不成?莫說這鹽課政要並非他說了算,就算是皇上肯依著他的意思擇選下一任巡鹽禦史,他也斷不會將如此重要的差使交付給江南甄家!那甄家還沒做上軍機大臣了,每日裡卻抨擊政事不知道說了多少不該說的話來,在江南一代,那甄家的人橫行霸道,子孫紈絝,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要他舉薦甄家接手鹽政,真是笑話!

那賈家的大姑娘賈元春雖說是進了宮,可做的卻是上皇的貴人。若是皇上的貴人,還怕日後有些出頭之日。可有眼睛的都瞧得出來,上皇已經是年近花甲的人了,再怎麼著能護著老臣子們多久?這天下早已經易了主,虧得那些個老臣仗著早年的勞苦功高偏什麼都拎不清,隻以為當今還是當年那個性子溫吞敦厚的四皇子呢!

再想到那賈老太君話中句句不離黛玉和寶玉感情深厚之語,林如海更是嗤之以鼻。這賈老太君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當真越發精進了,如今賈敏亡故,他又得知賈家並未曾善待他三個子女,要他把黛玉嫁給那賈寶玉,當真癡人說夢!就算賈敏如今還在,那也絕不會同意。

俗話說,三歲看到老。那賈寶玉抓周時鬨得一出,這賈老太君隻當他林如海耳目閉塞不知道呢。每日裡愛在丫鬟的嘴上吃胭脂膏子,如今年已九歲有餘,卻還和姐妹丫鬟們廝混一處,視經濟仕途為祿蠹。這樣的人,也配他女兒?!呸!

要說林如海從何得知的這些,那就多虧了賈赦使賈璉送來的信了。那信上把林家三兄妹在賈家的委屈一一道來,半點也不添油加醋,都是實打實的話。林如海起先驚疑不定,也深覺這大舅子怕不靠譜有意中傷二房。可回頭讓林成一打聽,那可把林如海差點氣得要昏過去!

這賈家上下在賈敏孝期穿紅著綠不說,姊妹丫鬟還挑唆著林澤兄妹玩樂。幸而林澤兄妹三人懂事知禮,否則這話要傳了出去,母喪之期,聚眾玩樂,日後林澤、林瀾如何科舉入仕,黛玉如何嫁人!當真是一個什麼規矩都不講究的人家。

雖然不知道賈赦那時候到底是怎麼個想法才把信寫得那樣詳實,可林如海卻也念及他說出了他三個孩子在賈府的生活實情,對賈赦這個平日裡並沒深交過的大舅子有了幾分不一樣的認識。也許這個聲色犬馬隻知享樂的大舅子,如今是要改好了罷。

看了看時辰,林如海低笑一聲,將手裡的信一撕為二。隻對林福道:“送信來的人呢?”

林福低頭答道:“就在門子上候著呢。”

林如海點了點頭,眼中的眸色微微暗了暗,對林福道:“你去細細地打聽了如今榮國府的境況,待我回來再說彆事。”見林福抬頭正要說話,林如海便伸手止住了他,隻說:“我此番去顧大人府上也無甚事,你隻在家裡好生地看顧著。”

林福聽得林如海這樣說,也是無法,隻得應是。

等送著林如海出了門,林福便換了一張麵孔,滿臉含笑地請了賈家的那幾個送信來的奴才吃起了酒菜。又是敬酒又是搛菜,幾杯黃湯才一下肚,那幾個奴才就已經找不到北了。

又吃了幾杯酒,那幾個奴才便說起榮國府的事來,滿是驕矜之色。

林福便給來人倒了一碗酒,笑道:“府上出了位貴人娘娘,我們老爺心裡也替府上歡喜!如此說來,府上的幾位爺們都是國舅了。

來人哈哈一笑,便滿臉醉色,大著舌頭道:“寶二爺那才是正經的國舅呢,彆的哪裡值當說這些!”話中竟隱隱有些不把賈璉等人放在眼裡的意思了。

林福淡笑不語,隻又給他挾了些菜,不經意地說道:“既然如此,想必寶二爺已經定親了?他這樣的人物,又有個貴人姐姐,想必想結親的人家趨之著鶩呢!”

那人已經醉得很了,便把身子往椅子上一靠,說:“若要定,隻有一個林姑娘!

林福聞言登時心頭一怒,見那人醉得東倒西歪,還滿嘴胡說,隻得忍下氣來,說道:“這是怎麼說?我再沒聽我們家老爺提到這事兒。”

那人笑道:“我們這位寶二爺,是老大大眼裡的鳳凰,誰不知道他眼裡心裡隻有一個林姑娘,自林姑娘走了,心心念念,再沒彆人能比得上!一隻要老太太開口提,必定能成的!”說著,又歎了一聲,“要說呢,林姑娘也走得太急了,在府上住著的時候,咱們可沒少聽寶二爺提起林姑娘呢。哎喲,那可真是天賜良緣了。”

林福聽得咬牙切齒,額角猛跳。他們家嬌生慣養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他們竟敢如此作踐,對於賈寶玉而言,他是男子,不過落個風流之名,可對於他們家姑娘,可是能逼死她的!姑娘家的閨譽,豈是讓爺們兒拿到外麵去胡沁的!那賈寶玉也是個拎不清的,這說起閨閣兒女,竟然在個奴才麵前說道,太叫人怒火攻心了!

想到這裡,林福便又道:“這話兄弟你說得這樣真,怎麼卻不聞舅老爺舅太太開口?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難道連這個理兒也不懂呢?”

那人聽了,打了個酒嗝,搖頭晃腦地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誰不知道二太太的妹妹家有個寶姑娘,生得天上有地上無的。那府裡都說呢,寶姑娘可比林姑娘還好,又會待人又會處事兒,胸襟又開闊的。更妙的是寶姑娘自打來時就戴著一塊金鎖,說是要遇到有玉的才可配為婚姻。”

說著便斜睨著醉眼看向林福,隻笑道:“老哥哥,不是我說。這話兒說出來,我若是太太,自然也是偏疼寶姑娘的。何況如果我們家裡璉二奶奶又不管事兒,這管家的擔子一時分不出人手來,那還是寶姑娘在二太太身邊幫襯著。這寶姑娘還沒進門呢,就已經管事兒了,要日後進了門,豈不是更得心應手呢。”說著,又打了一個響嗝。

林福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聽到這裡,心中便明白了三分,遂又給他倒了幾碗好酒,岔開話題,問起賈寶玉的脾性來。

那人便一徑地抱怨道:“我們這個爺,比小姐還嬌貴呢,外頭看著好,裡頭不中用。隻怕是說了,老哥哥你也未必信。寶二爺長這麼大,連個正經的學堂都沒上過,書也沒讀過幾本。如今都九歲有餘了,可那四書都還沒念呢,每日裡要他念書,他便罵起讀書的都是國賊祿蠹之流。想來當年珠大爺在時,這麼個年紀早就已經挑燈夜讀趕著為科舉仕途了。”

他才說到這裡,邊上便有一個也湊過來笑道:“可不是,說起這個來,前些時候他還為了一個小秦相公去上學,又在學堂裡打架,小秦相公沒了,他也就沒心思再去了。”

林福便驚訝道:“怎麼,府上的舅老爺竟不管?”見那兩人搖頭,林福又問:“不是還有老太君麼?”

那人便歎了口氣說:“老太太寶貝我們這個爺,老爺先前還管,後來就不管了,成日家瘋瘋癲癲,說的話人不懂,乾的事兒人也不知,穿要穿好的,吃要吃好的,那東西還不能是嫁了人的婆子做的,須得是未出門的標致姑娘們來做,樣樣兒都精細到了十二分。”

旁邊那人也笑道:“可不是,真真兒的深閨小姐怕也沒這麼身嬌肉貴呢!”

林福把這些話一一地暗記在心裡,把那兩個醉漢著人扶下去歇息,等到林如海回來便一五一十稟告了。

林如海未等聽完,已是怒不可遏,手邊一套雨過天晴的汝窯瓷盅已經碎了一地。

女孩兒家的聲名體麵何等要緊,那賈家竟然由著下人胡言亂語,沒影兒的事情就先傳出話兒來,倘著叫人知道了,黛玉一輩子都完了。又想到那賈寶玉的人物形狀,林如海更是氣得胸口發悶。這賈老太君好算計,說是親上作親的事兒,可也不看看她那乖孫配也不配!

小小一個五品官的嫡次子,論襲爵也論不上,論繼承家業又能繼承多少。偏還每日裡不稀罕讀書上進,竟還惦記他的女兒!林如海忿忿地拍案怒道:“明日就打發了那兩個回去,再帶了信去回了那賈家。”

林福忙勸道:“老爺千萬彆氣壞了自己。依我看來,這事兒可不能張揚。說不得那賈老太君不過是寫了信來問一問老爺的意思,探探口風罷了。若老爺肯應,便著人下聘,若老爺不肯,自然先擱置一邊不提的。可老爺倘或氣急了當著眾人的麵兒說出這事兒來,可要姑娘的臉麵往哪裡擱呢。”

林如海何嘗不懂這個道理,隻是他被這樣的話給氣急了,才失了常態。聽得林福這樣說,便也點頭歎道:“是我想得不周到了,原是那賈府忒欺人了些。”

林福從小看著黛玉長大,心裡早把黛玉視如己出,今日聽得那賈家的下人這樣滿嘴的胡說,心裡的不快可不比林如海少。隻是他不能和老爺一樣失了常態,否則這事兒鬨將出來,可是給黛玉沒臉了。

林如海氣過後,林福便溫聲勸道:“幸而姑娘如今已經搬離了賈府,又有大爺看顧著,老爺隻放心罷,必沒事的。”

林如海一想到黛玉如今已經住在自己家中,和賈家來往又不甚密,心裡也放心不少。又聽得林福提起林澤,便也笑道:“這倒是了,有澤兒在京中照看弟妹,我最放心不過的。”說著,便又笑道:“不過再有月餘,我們也要收拾起去京城了,待得那時,便萬事無礙了。”

林福聽罷,不禁大喜,這便意味著顧大人在鹽政這一塊兒已經接手了?

林如海淡笑不語,隻垂眸看著手邊一摞書信。那都是林澤每半月一封地寄過來的,有說起黛玉的女紅針黹,也有說起林瀾的讀書用功,更多的是他們在京中一切安然無恙,讓他在揚州千萬彆太掛記的。林如海舒心一笑,這是他的好兒子,這樣的懂事乖巧,那賈家的寶玉,哼,當真給林澤提鞋都不配,還敢惦記著黛玉!

“研墨,我要寫兩封信。”

第二日傍晚,林福便送了那賈家的兩人上了船,帶著林如海婉拒親事的信和備下的年禮。其實這日一大早,已經有林家的下人帶了林如海寫給林澤的信去了京城,隻是這時間錯開,收到信的早晚也有不同罷。

果然,沒一日的功夫,林澤已經收到了林如海命人送來的信,當下也是怒氣衝衝。好一個賈寶玉,這都離得他遠遠兒的了還這麼不省心。林澤抬手撫上額角的疤痕,雖然沒有破相,可他這筆帳還沒好好兒地跟賈家算呢。既然賈老太君這麼急著要送賈寶玉撞到槍口上,他可不會好心地放過他!

林澤想了想,還是拿著林如海的書信到黛玉房中。見林朗正在榻上和唧唧玩耍,黛下坐在窗下伏案作畫,見他進來,便隻抬頭笑道:“怎麼這早晚的來了,一清早的時候,平日也不見你。”說是這麼說著,見林澤來了,黛玉卻還是笑著讓甘草徹茶,又叫青杏搬了椅子過來給林澤坐著。

林澤探身過來看著黛玉筆下的畫作,不禁歎道:“玉兒如今大了,這畫兒也越發的好了。”

黛玉聽他這麼說,不覺抿唇笑道:“好端端地說起這些來,害不害臊。往日怎不聽到你誇我畫得好呢,今日偏說起來。你快說說,這是什麼緣故?”

林澤低歎一聲,隻打了個眼色,甘草和青杏意會,便帶著屋裡的丫頭們相繼退了下去。留下林澤、黛玉、林瀾三人在屋內。

黛玉便有些納悶起來,這還是第一次林澤說話還避著人的,不覺放下了手中的畫筆,也坐正了身子隻等林澤開口。

林澤便道:“太太走得早,因家中無長者教養,我們才來了京城。唉,隻是進了那榮國府,我也不覺得好上多少。你不知道,賈家的老太君給老爺去了信,說他們家大姑娘如今封了貴人娘娘,是一件大喜事。又提起你和賈寶玉感情身後,加上寶玉又是知根知底的,所以想結為姻親,也是想親上加親,然後不叫你受委屈的意思。”

黛玉聽完,冷笑一聲,道:“不是有金玉良緣麼?怎麼又找到我這裡來?”說著,又見林澤把信拿來給她看了,便冷笑道:“外祖母這是什麼意思,沒影兒的事兒偏問到老爺跟前去,若要傳出去我還要不要活了!那賈家的奴才向來是眼高手低嘴上又管不住話的,幾杯黃湯下肚,就是把主子家的祖宗都能數出來,偏還要說起這些!”

林澤見她臉上著惱,心裡終於把對原著裡那些木石前盟之說釋懷了些,也點頭道:“妹妹你也彆惱,照我看來,必是那老太君如今聽聞了金玉良緣的風聲,又聽到宮裡傳來了喜訊,不免有些驕矜之意。父親如果正是蒸蒸日上之勢,那賈家的人,哪一個不把眼睛放在這上麵。”

黛玉便有些氣惱,隻說:“我難道就是他們能隨便說道的了?外祖母說什麼我和寶玉感情甚篤的話來,這是什麼意思呢!便是我平素住在那裡,不過就在梨香院裡和老太太那裡走動,每日也隻和姊妹們頑耍。就是這樣,日日進出來去的,那也有崔嬤嬤在旁看著呢,怎麼就傳出這種話來!”

林澤見她說著說著已經紅了眼圈,便忙拉住黛玉的手安慰道:“妹妹你放心,便是老太太親提,我想老爺也不肯應的。”說著,便指著那信上林如海的話給黛玉看。

黛玉聽了林澤的話,又看了一回林如海的回信,方把眼中泫然欲泣之淚慢慢地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