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2 / 2)

楊徽音覺得很有道理,但是卻又歎氣,“男子辛苦也有辛苦的渠道,要麼從軍要麼讀書,女郎們想要出人頭地,便有些難了。”

她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例外,僥幸被陛下喜歡,幾乎毫不費力就擁有了現在的一切,但她所能結識的女子就不一樣了。

京城裡的官也沒有說每一個都能寫出傳世的篇章,但遠誌館裡的娘子和內廷女官,除了父兄餘恩蔭庇,都是很經曆了一番不容易,才能叫宮中知道她們的才學。

不論彆人怎麼想,她還是很親近這些出身遠不如她之人的——她的高貴來自弘農楊氏與聖上的愛惜,但是這些女郎的學問卻是本身刻苦鑽研得來的。

“不過便算是開了女子恩科,我恐怕也是要落榜的那一位,”楊徽音原本的放鬆被閒聊弄得有些悵惘,她玩笑道:“聖人都不願將我稱為天子門生。”

“娘子說哪裡話,您怎麼不能中,還一定得是個才貌雙全的探花,”徐福來察言觀色,預備來寬慰她:“退一萬步來說,便是您真的不能中,能讓大家喜歡,那也是一種本事。”

她的才識有一半都得歸功於君主這許多年的耐心細致,楊徽音雖然這樣說,但不會真覺得自己中不了恩科,莞爾一笑,側頭繼續聽人講故事去了。

茶肆裡麵今日說的是一位青樓女子,她容色冠絕,慣受追捧,宿一夜便要百兩銀子,然而輾轉於風月之地多年,始終沒有得到一心人,直到遇見一位風流倜儻的官宦子弟,他本來是入京科考,然而卻為女色所迷。

後續的故事不算稀奇,那子弟前期出身書香官宦人家,銀錢也用得闊綽,後來沒錢自然就被趕出去了,但是那花魁娘子卻有雄心算計,她將這郎君養在外麵,供他讀書,兩年之後考取功名。

隻是這位花魁卻是要臉麵的人物,她不肯做官員的夫人,怕令郎君蒙羞,於是閉門不迎舊情人,到最後朝廷下令敕封其為國夫人,她才終與郎君取得圓滿。

楊徽音很少接觸到這些,她對青樓的認知很是模糊,但是書裡說過是風流地,世族與寒門的尊卑觀在長安王公之間並不用人教,她聽到後麵就覺得有些不切實際了。

“寫書的不是一個癡心妄想的女子,便是同情這些花魁娘子的書生文士了,”她隨在皇帝對身邊,對這些有大概的了解:“聖人身邊才沒有敢明著逛青樓的男子,若這郎君發達,竟然不想著急急撇去過往,迎娶五姓女,反而救風塵,未免品格也太高潔了些。”

五姓女,說的便是包括她家在內的幾個山東望姓以及西州李氏他們家的女兒,世俗風氣,以能娶五姓女為榮,曾經有一個男子拋棄同樣出身官宦門第的情人而娶望姓女,還能得意洋洋,著書立傳,他的棄暗投明,為世人所稱頌。

這才是如今的風氣,所以花魁娘子後期的順風順水叫她費解。

“又不是救國救民,隻是資助一個愛逛風流地的男子,有什麼了不起,”她不能理解,“隻要君王不賣官,國夫人沒有那麼不值錢,這男子恁的厲害,若剛入仕,他的妻子封一個孺人就頂天啦!”

皖月本來覺得很是精彩,聽娘子這樣一說簡直沒有任何興致,她抱怨道:“娘子,要是您不愛聽,咱們可以叫他們換一出,或者去彆處遊玩,何必講出一二三來,聖人禦案上的奏疏,還不夠您練習策論嗎?”

雅座上的都是有些家產的人,這些故事為了取悅人而存在,大家偶爾也會喜歡聽一些不切實際的男女悲歡消遣,好聽好看就很不錯了,不需要一個年輕的小娘子聒噪。

楊徽音覺得在理,於是便閉口,繼續聽下去。

那說書人又換了一個,不說才子佳人,改說帝王後宮。

這個故事比之前的更抓人眼球,是講亡國公主與新朝開國之君。

皇帝青年登臨天下,屠戮前朝宗室,卻留下那年幼公主。

國仇家恨,並不妨礙那舊時的金枝玉葉在永巷裡的某一處陰暗角落裡生長,出落得如花似玉,引得君王回顧。

皇帝與公主身份、年齡的差彆暫且不論,便是那中間所隔的累累人命,便能造就許多愛恨糾葛的情節。

最後那公主還是認清楚了自身心意,歡歡喜喜做了新朝的皇後。

其實前朝末帝有許多女兒,待公主也並不是很好,反而是天子,與她生情後待她百般的好,因此說書人中間講到她猶豫不肯,拒絕皇帝的時候有許多人輕蔑呸她。

一個不識時務的亡國奴,白瞎了皇帝的一片真心。

皖月聽得津津有味,她生怕娘子再說些什麼掃興的話,然而楊徽音靜靜聽完,卻什麼也沒說。

她又有些心虛,陪娘子出來是為了娘子高興,娘子高興,愛說些什麼就說些什麼好了,她一個奴婢,聽得高興與否有什麼要緊。

“娘子覺得這故事好麼?”她拿帕子擦完了因為過分沉浸的眼淚,討好地逗著楊徽音說話,“娘子怎麼不做策論,褒貶一番了?”

楊徽音反而疑惑:“這個故事原也沒什麼可挑錯的呀。”

皖月不解,書生與花魁的歡喜圓滿她要挑錯,但是輪到這樣一個聽到激動處,有客人都低聲相罵的故事,她卻不想指點江山。

她們又坐了坐,而後滿載著東西回了隨國公府。

楊徽音備了一份給楊謝氏,如今的隨國公夫人不缺這一點民間粗野的吃食,但對這份心意還是滿意的,她好笑道:“瑟瑟,昨天有力士送餛飩和小吃來,真是你能做出來的事情。”

她是楊氏唯一一個有在遠誌館讀書榮幸的娘子,書讀得好,站得高,即便楊文遠和楊謝氏完完全全不知道聖上那一節,也待這個庶出的女兒有幾分重視,並且還有一些因為長久不見帶來的客套。

“都該議親的年紀了,做事還是這麼孩子氣,家裡呢也就罷了,將來到了婆家,你可不能傻裡傻氣的,彆人會疑心楊氏的女兒如何教養。”

楊謝氏打量她的男裝,絲毫不懷疑這個姑娘能做出送她舅姑一份她所愛糕點的荒唐,“你是讀書讀得有些不好了,學問這事也該學以致用才對,女傅們教你如何應酬主持,在家裡也該提前謹慎起來。”

楊徽音每每聽到議親的事情都頭痛,她抵觸嫁人這件事,在宮裡,嫁出去的女學生除非過得不好,沒有再回來的了。

她想留在宮裡。

但是麵對嫡母那番對於世族聯姻的見解,她隻能站在那裡聽完。

“近來聖人待你阿爺還不錯,聽說有意命他去吏部分擔一點事。”身兼數職在朝廷官員裡並不稀奇,楊謝氏想提前叫她心裡有數:“吏部掌考核,你阿爺很有在上上等裡招東床的心願。”

官員考核上上等,隻能說十之有九都是世族出身,還是不凡的世族。

這件事八字還沒有一撇,楊謝氏就提了一句,便讓楊徽音回去了,其實她作為嫡母,雖然清楚七娘子能有一個佳婿對隨國公府也好,可心裡並不好過。

她的幾個女兒趕上的時機不對,明明是嫡出,婚事上卻不如後麵的姊妹。

果然這事也是奇貨可居,有時候多留幾年是對的。

雲慕閣裡,雲氏見女兒回來的時候略有怏怏,還以為是宮裡受人欺負,或者學業上艱難,就和她說起那些送來的小吃,分一分她的心:“伯禱很愛吃那些,他時常惦記你,可惜今日學堂不得閒,你總得晚上才能見他。”

今天本來就該是上學的日子,楊徽音縱有遺憾,也不好意思和阿娘說自己是和聖上夜醉外宿,今天勉強可以算得上是半推半就的逃學。

“小娘,今日我留不到那樣晚的,伯禱下次再見也一樣。”

她陪母親閒聊了幾句,直到雲氏也開始嘮叨起她的終身,她終於可以在母親麵前任性一回,選擇借口功課太多,落荒而逃。

這幾乎是她每一次回來必經的話題,一是沒什麼話好說,二是年歲到了,總有許多無奈,世族女兒的婚姻難得自己做主。

但是每一回她都有些不高興,回宮之後,從宮外書鋪新買的一摞書都沒有翻開的興致。

直到聖上到文華殿來,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得把那些書都藏起來了。

——那裡頭聖賢書隻占了一半,另一半卻是如今日聽書說到的故事話本,最搶手的那些不是被禁就是售罄,她退而求其次,選了幾個書鋪老板推薦的。

她的的確確一頁還沒翻,但是直覺這些東西是萬萬不能叫聖上看到的。

“瑟瑟還是酒醉難受?”

聖上除此之外想不出,叫她儘興遊玩之後神色不見高興的原因,他輕聲責備道:“你瞧,不過是半壺的量,以後還敢不敢了?”

楊徽音點了點頭,她還想再和聖上一起出宮的,於是極快地服軟,但服軟中又帶有一點不講理:“有聖人在,我什麼都敢做,今日沒有聖人陪在我身邊,我老實極了。”

聖上莞爾,輕斥:“狐假虎威。”

她疑心聖上會想起昨晚的一些事而不高興,繼而向她討要給她披過的外袍和遺落在她身側的革帶。

那楊徽音是舍不得給的,她低頭忸怩,倚靠在皇帝膝邊看著自己的鞋尖:“不可以麼?”

她錯過了聖上望向她的神情,隻感受到他手撫上額頭的溫暖。

“當然可以。”

聖上很難在感受到她傷心難過的時候還會拒絕她不怎麼過分的請求。

她很容易地高興起來,連頭也仰起來叫他看,忽然想到了茶樓裡的故事,那是深宮罕聞的,就算是偶有漏洞,但單作為故事也還好,她很有拿來借花獻佛的心思。

“原先都是聖人抱著我講故事,今日我也聽了兩個有趣的,我講給聖人哄睡,好不好?”

文華殿裡的榻都是現成的,聖上為了陪她一定沒有睡好。

“瑟瑟是仍在醉酒?”聖上除了幼年,很久沒有享受過被人攬在懷裡哄睡的待遇,他總是像捋順貓的毛一樣在安撫著她不平的情緒:“朕從前和你說的話,都忘記了。”

瑟瑟對他是完完全全的依賴、感激與崇拜,他不能仗著年歲和她的信任來刻意引誘或者心知肚明地默許她做出愛慕的動作,混淆敬與愛的邊界。

這會叫彆人誤會,謊言重複千次,他自己也會慢慢信以為真。

“聖人說的話瑟瑟從不會忘,可是君子坦蕩蕩,小人才長戚戚,從心所欲而不逾矩,這不是聖人之道嗎?”她的認知裡,這完全沒有問題:“我問心無愧,彆說外麵有內侍守著,便是叫旁人瞧見了,這又有什麼?”

她頗有些忿忿,賭氣道:“我不講啦!”

皇帝起初教她讀書的時候,並沒有想過有一天乖巧聰慧的她掌握了文字、擁有了伶牙俐齒後會懟到自己身上,但見她一片赤子之心,反而將自己顯得太齷齪,為了不挫傷她的自尊,便含笑央她講來聽一聽,滿足她傾訴的渴望。

“瑟瑟說的是,”他的目光落在她賭氣後半扭過去的麵容上,極容忍她的小孩子脾氣:“朕從前也是擔得起‘問心無愧’這四個字的。”

隻是現在卻未必擔得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