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現從公司出來,車開到半路,鐘恒打來電話。
他摁下接聽:“什麼事?”
“你在路上了麼?”
“嗯。”
那邊道:“剛會所打電話說我定的酒暫時沒貨,要不換個地方?”
江現默了默,沒多言,隻說:“梵山會所離得挺近。”
鐘恒沒什麼意見:“行。我給他們打個電話。”
兩個地方都在同一個方向。
江現掛了電話,吩咐司機:“去梵山會所。”
司機應聲道好。
江現往後靠住車椅,給唐沅發消息,告訴她自己換地方。
等了一會她沒回,不知是還在江盈車上,還是已經到了梵山會所。
他收起手機,十幾分鐘後到地方,和鐘恒彙合。
除他倆外還有兩三個人,都是半熟不熟的,以前打過交集,這次來談正經事,氣氛還行。
幾個人在包廂裡坐著喝茶,席間,鐘恒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後沒立刻坐下,碰了碰江現,俯身輕聲說:“唐沅好像在那邊?”
江現點頭:“我知道,她有聚會。”
她來梵山會所,一早就跟他說了。
鐘恒眉頭壓了下:“唐沅是跟明致的人聚,我剛碰見幾個認識的,都是以前學校的。他們說周霖的對象那個郭什麼琳的也在,那幫人好像找來了以前高中叫丁巧的女生。”
江現一怔。
鐘恒怕他不記得,提醒:“就高中去了分校的那個。”
江現知道是誰。
他之前確實不太記得名字,但唐沅前兩天做噩夢那晚才提過。
腦海裡閃過她當時的表情,他眉眼一沉,轉頭便對其他人道:“不好意思,我有點事出去一下。”
言畢,他起身邊往外走邊問鐘恒:“在哪?”
鐘恒回來前已經問過,告訴他哪個廳,兩人快步往那邊走去。
要論身高,鐘恒不比江現矮多少,然而後者走得飛快,他有點跟不上。
繞過走廊拐了兩個彎,到聚會的廳門口,江現伸手推門,門剛推開一條縫,就聽裡麵傳來甜膩的聲音:“丁巧,打個招呼啊,唐沅也在呢。”
他眉頭一擰,正要推門進去,下一秒響起一道女聲。
似乎是那個叫丁巧的。
沒有憤懣,沒有質問,她的聲音柔和得有點沉重,幾不可察的顫意中仿佛帶著點說不清的情緒,是完全的善意和悵然:“……好久不見,唐沅。”
……
丁巧一聲好久不見,溫和得過分。
郭雅琳和其他人都愣了,她的態度,完全不像他們想象中那種,麵對曾經欺淩過自己的人的憤慨和厭惡。
“這是唐沅啊。”郭雅琳像是提醒,“你不記得了嗎,你們高三的時候,不是還……”
她挑眉,拉長語音,點到為止。
“你是想說她霸淩我,逼我轉學,把我趕去分校區是嗎。”丁巧微微吸了口氣,開口。
郭雅琳眼裡一閃,唇邊略微輕勾,正要順著話說下去,丁巧低頭,似是笑了一下:“我高中畢業後考去了很遠的城市,很久沒有回來,如果不是你們找我,我都不知道……”
她說著,抬起頭麵對眾人,下一句讓滿廳靜了片刻——
“唐沅沒有霸淩我。”
江盈本做好她們拿過去說事的準備,因這突然的場景愣了下,不由轉頭看向身旁。唐沅抿著唇沒有說話,隻是神色莫名凝重,筆挺的背有些僵直。
“你在說什麼啊,不是她還有誰,她自己說要讓你在明致待不下去……”
和郭雅琳一起的一個女人忍不住開口,她看了眼唐沅,眼神飄忽,把唐沅叫來的那點小心思這會終於不藏了,明晃晃又迫不及待地擺到台麵上。
“我說了。”丁巧擰著眉,“唐沅沒有霸淩我。”
郭雅琳那群人臉上閃過尷尬,有人不知是想到什麼,看向巋然不動的唐沅,她似乎對丁巧的反應並不意外,眼神一凝:“是不是她找你了?她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麼,還是威脅你?你不用這樣,大家都在,難得聚一聚,你有什麼話就……”
“我說得很明白了。”
丁巧提高音量打斷,“我去分校,並不是因為唐沅逼我。”
唐沅眉頭微皺,出聲打斷她:“丁巧——”
“沒事。”丁巧沉沉吸了口氣,看向她,“我真的沒事。”
掃視過在場一張張臉,丁巧緩緩道:“是我自己想去分校。”
郭雅琳身邊的女人從怔愣中回神:“開什麼玩笑,誰都知道分校條件不如主校,哪有人主校不待跑去……”
“因為我一直在被猥|褻——”
丁巧的聲音平靜又銳利,她看向她,看向他們每一個人,“這個答案滿意嗎?”
她好像就是為了這一刻,語氣沒有絲毫遲疑。
廳裡死一樣地沉寂下來,在場的人全都僵住。
唐沅和其他人一樣背脊僵直,卻又比他們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情緒。
她猜到有這一刻,在她知道丁巧要來參加同學聚會的時候,她就預料到了這個場景。
喉間沉沉嗬出一口氣,麵對這樣大庭廣眾自揭傷疤,她突然不知道怎麼動作。
丁巧看著被衝擊到的眾人,聲音一字一頓,站得比任何人都直。
“我繼父的兒子,和我一起特招進明致的那個老實人,他一直在猥|褻我。”
“唐沅沒有霸淩我,是她,在我打算去死的時候,攔住了跳河的我。”
……
唐沅遇見丁巧那天,是高三預先補課時的某個傍晚,她在河邊正要跳下去。
那天下午,唐沅攔住了她。
丁巧哭得停不下來,唐沅問了很久,她才崩潰地全盤托出。
她的繼兄,那個木訥寡言所有人眼裡的老實人,從高二下學期開始,一直在猥|褻她。
唐沅氣不過要替她找繼兄算賬,被她拉住。
丁巧不敢讓人知道,她媽身體不好,常年吃藥,靠著繼父才能活下去,她在家也總是被繼父叱罵。
想了幾天,唐沅幫她想到了去分校區的辦法。
然而丁巧的繼父輕易不會讓她轉學,那邊離家遠,去了就沒辦法幫家裡做事。她更不敢讓彆人知道繼兄的事,一直不停地哭著說,被人知道她會死的,會活不下去。
看著抓狂處在崩潰邊緣的丁巧,唐沅沒有辦法,最後隻能對她道:“我趕你走吧。你要是被我趕走的,你家裡人,繼父也好繼兄也好,都不會說什麼。”
於是她們吵了一架,丁巧衝撞唐沅,唐沅當眾放話要讓她在明致待不下去。
唐沅去找她小舅,拜托了小舅很久很久,才把調動的事定下。
一切都很順利。
丁巧“得罪”了學校有權有勢的人,被逼轉去分校區。繼父嫌她惹事生非,還好到了分校區仍舊有書讀,獎學金也不變,罵罵咧咧地讓她去了。
她的繼兄更是沒能察覺什麼。
丁巧名正言順地住校,按時把獎學金一分不少寄回家,她繼父根本不管她回不回去。分校和主校課時安排錯開,放假她就出去打工,他的繼兄忙於學業,沒辦法再繼續騷擾她。
幫她轉學,幫她申請其它補貼。
甚至因為她膽小怯懦,不敢讓人知道被猥|褻‘醜事’,害怕被繼兄發現她在反抗,就連轉校這件事的原因也扛下。
唐沅付出了一個十幾歲少年人的所能,用儘全力地,送她逃出了生天。
……
這一場匆匆聚起的鴻門宴,在丁巧自揭傷疤的舉動中,尷尬又荒唐地散場。
唐沅和丁巧是最先離場的,在那些人緩過來之前,她們就先抽|身離開。
河邊的風帶著些微涼意。
唐沅和丁巧靠著橋壁,彼此都沒說話。
江盈已經先回去,她本來不放心,得知江現會來接唐沅後,這才拖著緩慢的步子走了。
握在手中的手機不時亮起,唐沅瞥了眼,並沒打開。
今夜,各個同學群裡,大概都要為這樁陳年舊事騷|動。也好多人給她發消息,她把聲音關了,迎著河風長長地抒氣。
“這好像我跳河時的那條河。”丁巧忽地出聲。
略帶玩笑的話,唐沅勾唇,卻不知該笑不該笑。輕輕斂眸,她看著河麵,過後沉沉道:“你今天乾嘛要來這一趟?”
這樣的聚會,其實可以不來的。
唐沅是知道她要來所以來,而她……
丁巧笑了下:“我還覺得我來的太遲了。”
高三那一年,托唐沅的福去了分校,她躲避外界的一切,什麼都不聞不管,畢業後匆匆逃離那個家,這些年遠遠地將滸城丟在身後。
如果不是這些人找到她,她還不知道。
因為她那時的怯懦不敢讓人知道,唐沅背下了“霸淩”的罪名,真的沒有解釋過一句。
後來的這些年,為了她的名聲,也始終守口如瓶。
她沒有做錯什麼,卻一直被錯的一切包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