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 79 章(2 / 2)

千想萬想,完全沒有料想到張衍說的會是這個。

俞峻身子不受控製地微僵住,哪怕儘量克製了,也克製不住語氣的淡漠:“是嗎?”

烏黑的眸子,黑到泛著青,垂著眼看人的時候卻是冷的,像是薄霧裡凝著的一點遠山青,朦朧著冬日的霜氣。

張衍也僵住了。

他好像是說錯了話。

似乎是為了緩解尷尬,俞峻緩緩地問:“你生父可有什麼信息留下?”

張衍搖搖頭:“未曾。”

“能否拿給我看一眼?”俞峻垂下眼,儘量保持平靜和克製,嗓音放得和緩了不少,“我曾在戶部任職,掌天下的黃冊,至今仍有不少好友在各地為官,交遊也算廣,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

說這話的時候,他心裡隱隱得疼,就像鈍刀子割肉,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慢性疼痛。

尤其是剛剛看到張衍這慌亂、愧疚的反應,心裡更是一陣發悶。

或許他不該這般狹隘。

這是他生父的東西,他不願讓外人過問也是情有可原。

他年逾不惑,還和一個小子計較什麼,年紀都活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俞峻他心裡堵得慌,卻並無突兀地,幾乎是順理成章地忽然想到了少年的自己。

父兄早逝,無人教他,他每日靜靜對著一麵素壁,鮮少外出,性子孤僻不與人交往。

唯有錢翁不嫌他,待他如親子。

他日日翻閱著父兄遺留下來的家訓筆記,慢慢摸索著怎麼長成一個君子,一個令父兄令俞家都為之驕傲的正人君子。

少年一襲白裳,獨對著素壁,燈火映照下投向牆壁的影子,猶如一隻鶴。

鶴影曆曆地走過,少年漸漸地也長大了,平日裡行為處事克己複禮。

這鶴影與日後俞峻他正襟危坐的身影重合了。

男人身姿偉岸周正,跽坐在桌前,捧著一卷公文,垂落下來的袖口衣料也是一絲不苟的。

在張衍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推己及人,哪怕他心裡微微發悶,但上述這一席話,也是他思量再三後才說出口的真心話。

張衍心裡也有點兒悶悶的,忍不住埋下了頭,袖口遮掩下的手掌攥成了拳。

他不是這個意思,他不是不願意讓俞先生去碰。

張衍愣愣地感受著心口傳來的感覺。

這感覺真的很古怪,說不上來,心好像縮成了一團,難受得要命,具體哪裡難受也說不上來。

張衍垂下眼睫,低聲說:“這裡麵裝的是個玉佩,娘說當時她走得太匆忙,回到家裡後才發現身上多了這個玉佩。”

這話說得俞峻心裡再次一堵,幾乎無法克製地聯想到了張幼雙和那個人的親密接觸。

“……多謝父親的好意。”少年抬起頭,兩隻手搭在膝蓋上,攥緊了,露出個笑容來搖搖頭,“兒之前的確想弄清楚生父是誰。”

“但是娘不在乎,娘雖然沒說過,但我知道娘其實並不想讓我去找。”

他如果真去找了,那要認祖歸宗嗎?那張幼雙呢,要嫁給那人嗎?這對張幼雙而言反倒是一種負累。

“學生今天把它拿出來,是想把它埋起來的。因為,兒已經有了俞先生做父親。”

“其實不瞞先生,學生很早之前就在想,如果學生能有先生這樣的父親該有多好。”

少年嗓音清冽,神情鄭重,緩緩地,堅定地俯身行了一禮,“先生很好,能做先生的兒子,是學生之幸。”

俞峻一時怔忪,語塞住了。

他袖口遮掩下的指尖動了動,好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過了很久,才有些違心地輕聲問道:“我不在乎這個,你當真不想知道?”

張衍迎上俞峻的目光:“學生有先生做父親已然足夠了。”

沒等俞峻開口,張衍又主動道:“先生,要與學生一起去把這紅木匣子埋起來嗎?”

張衍選的地方位於鬆樹下麵。

俞峻道:“拿來。”

張衍愣了一下。

俞峻已挽起了袖口,垂眸說:“我替你來鏟。”

這幾天天寒,泥土凍得硬邦邦的。

一鏟子下去,拂去了土上的積雪,俞峻撬動了下麵的泥土,微一使勁兒,沒到一會兒功夫,就刨出個大小合適的小坑來。

頭也沒抬地朝張衍伸出手,就要把紅木匣子放進去。

張衍愣了好半會兒,心頭升騰起了股暖流,將紅木匣子遞了過去,孰料在外麵站了太久。

指尖都落了層疏疏的薄雪,手指凍得僵硬,一時沒拿住,竟然“砰”地一聲砸在了地上。

一聲輕微的悶響,玉佩從棉花裡滾了出來,咕嚕嚕跌進了雪中,又是白玉,乍一看竟然辨不出摔到了哪裡。

俞峻找了幾秒鐘這才找到,拿起來一看,卻直直地僵在了原地。

手上這塊玉佩並無花紋雕飾,很是素淨,通體潔白,白得晃眼,幾乎如玉刃般刺入了俞峻的雙眸。

刺得他眼球生澀,俞峻眼睫顫了顫,腦子裡轟隆隆作響。幾乎要疑心這是不是他一個夢了。

如若不是夢,緣何他丟了這麼多年的玉佩會在張衍這裡。

掌心不自覺地收緊了,這硌手的觸感仿佛提醒他這不是個夢。

回過神來,張衍正錯愕地一迭聲地叫他。

俞峻握緊了手上的玉佩,不錯眼地盯著張衍看,“你這玉佩當真是你母親給你的?”

“先生?”張衍不明所以,錯愕地看著他,“這的確是娘親給我的。”

俞峻:“你過了今年十五了吧。”

十五歲。

倒回去算,張衍他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永慶八年和永慶九年中間。

俞峻又問:“……你母親遇到你生父的時候可是永慶八年?”

“……的確是永慶八年。”張衍不明白為什麼看到這玉佩俞先生的臉色就變了。

他隻覺得他心頭忽然飛快地跳動了起來,鼓噪得難受,心跳越來越快,仿佛一個瘋狂的示警。

他茫然又難受,差點兒掉下眼淚來:“先生?”

俞峻攥著玉佩的掌心又緊了一寸,不知道是在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張衍的眼淚幾乎掉在了他心上。

血脈相連的觸痛令他心頭都好像收緊,收緊成了個小拳頭,心上這滴眼淚燙得他眉頭都忍不住皺了起來。

“……永慶八年的時候,我奉命來江南治水,正停留在越縣。”

“……你是什麼時候生的?”

張衍忽然像察覺了什麼:“學生是12月的時候生的。”

那往前推,張幼雙懷他的時候該是在春天。

春天,他那時候的確是在越縣,彼時他將要還京,趙敏博為他設宴餞彆,他不勝酒量,喝得多了點兒,回去的時候才發現玉佩沒了。

在看到玉佩的第一眼,他好像就沒考慮過玉佩遺失被張衍生父撿到的可能性。

好像本該如此,順理成章。

如今這細節一一都對上了,更再無這個可能。

掌心的白玉佩幾乎快陷入了皮肉裡,這股異物感好像也透過了掌心肉,深深地紮進了心裡。

鬆雪無塵,小院飄寒。

紛紛密密的雪花落在了俞峻肩頭,發間,他靜默地站在那裡,幾乎快要凝成了一座冰雕。

就在這時,俞峻忽然想起了那個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夢,那個逼真的夢,以至於他回去之後依然記了好幾年。

他一向是個實乾者,信奉身體力行,向來不敬神佛,對鬼神之事敬謝不敏。

可是,這一回,俞峻卻忍不住去想,這天底下難道真有神仙不成?還是說這當真隻是他一場夢。

他握緊了玉佩的手攥緊又鬆開,震撼之後,烏黑的眸子裡竟是一片恍惚和蒼茫。內心亦如這大雪紛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幾十年前,他少負才學,恃才傲物。無意於男歡女愛,惟願能腳踏實地,多做些實事,為生民立命,為這天下海晏河清略儘綿薄之力。

千算萬算,卻偏偏輸在一個“傲”字。

那一天,那矜貴高傲的少年跪倒在自己一向都看不上的佛龕前,唇瓣哆嗦著,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換家人能回來看他一眼。

回想往事,竟如大夢一場。

可惜神佛未能寬恕他這不遜之輩,這麼多年過下去,他竟也習慣了孤身一人。

後來他被褫奪了官身,聽從陶汝衡的話,來到了越縣,又受張幼雙的影響,決意不作他想,靜慮教書,願將未竟之誌借師生的聯係代代傳承下去。

張衍很好,他比他更沉得住氣,更聰慧,更適合官場。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駒陰虛擲,馬齒頻增,眨眼間,他已近不惑,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雖想求一人能常伴左右,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但也默然了自己終將孤身走下去的事實。

可就在這一日,他卻驀然發現,原來妻子早已陪伴在身側,而他卻毫無所覺。

原來,他與張幼雙,與張衍的相遇竟是命中注定的久彆重逢。

原來神佛當真允了他當年的祈禱,隻是這兌現來得太遲。,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