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舊愛那一天(1)(1 / 2)

原本裹著柳生的被子因為他劇烈的動作散開來, 大粒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紛紛砸在地上。從柳沁的方向,正能看見他高高聳起的兩塊肩胛, 因為消瘦而格外突出,如同蜘蛛兩條腿一般叫人沒由來的可怖。

“爹!”

瞧見他這模樣, 柳沁嚇了一跳,扯過搭在床沿的帕子替柳生擦著, 好好的帕子染成了紅色, 那紅色還爭先恐後地想從帕子上滴落下去。

柳生似乎是想說什麼話, 一張口,那紅色竟然還隨著咳嗽噴了些許出來, 他又是惱又是羞又是愧疚,緊緊抿著唇,兩隻墜著青灰的眼睛枯井一般盯著柳沁。

柳沁動作清晰, 先是將柳生的手與臉都仔細擦拭乾淨。再從廚房生了火, 拿土罐子裝水摻了薄薄一片,幾乎蟬翼一般透明的人參——這是她托了藥房夥計,才得以在給李家夫人的人參膏裡用剩的邊角料淘了些,花了兩塊大洋弄來的好人參。切好了放在罐子裡,每次一片給柳生衝水喝的。

水滾了她將罐子拿下來,淘了些米放進鍋裡煮上, 又將帕子在冷水裡浣洗乾淨了晾起來,這才端著溫了許多的人參水進了房間。

她將柳生扶了些起來,嘴裡安慰著:“爹, 喝了這水就能好些了。”

柳生順從地喝著,他神色是麻木的,顯然並不因為柳沁的話而有所鼓舞。逆來順受的生活讓他早就對生活失去了信心。

柳沁的娘也是病去的,起初胸口疼,喝了幾罐藥下去不見好,她便也不喝了。

柳沁的娘是做幫人洗衣服的營生,柳沁還記得幼時她蹲在旁邊看娘親浣衣服的,那雙溫柔地揉過她臉的手滲血一般的紅。

她想要幫忙,娘卻不允:“看你的書去罷,莫要吵我。”

柳生原先是在巡捕房做活的,後來遭人排擠丟了工作。也是因為這個由頭,柳沁娘才選擇出來做活。

丟了巡捕房的活兒,柳生也不氣餒,因著有一身力氣,便又找了個幫人搬東西的活。

夫婦二人又堅韌同心,早上天沒亮便兜了菜到那街上去賣,每天柳沁醒來,看見的都是他們披露而歸的模樣。

好在柳生會來事也肯乾,又是念過書的,一來二去竟然也做了個小頭目。

本想著從今後柳沁娘總算不用幫人浣洗衣裳,柳沁娘卻病倒了。這病實際上柳沁看得出是什麼,可就算沒有係統的製約,這個世界的醫療技術發展並不能夠治療癌症。

柳生不肯放棄,夫婦兩所有的積蓄都因為柳沁娘的病花光了。他便隻得更努力,照顧柳沁娘的任務便落到了柳沁身上。

夫婦兩雖然文化不高,甚至柳沁娘還不識字,但是卻因為柳生識字得到賞識這一點對文化格外看中,因此就算家裡落得這個地步,夫婦兩還是想儘了辦法送柳沁去破私塾旁聽。

柳沁每日聽了,回家來,便踩著凳子灌了水與米在鍋裡,扔進一坨肉糜,抱著舊書鑽到床沿開始同柳沁娘講今日都學了什麼,有什麼好笑的事情。

如此這般說了一通,將正好煨得熟爛的粥盛過來,留了一碗給柳生,剩下的就這鹹菜母女二人吃了。

等到時間再晚些,柳生便帶著一身疲憊與酒氣回來,偶爾會帶一些糕點給柳沁。喝了粥恢複了氣力,用自己匱乏的知識考教了柳沁的功課,這才肯睡去。

熬了兩個春秋,柳沁娘終於還是熬不過去,沒了。

那夜裡她忽然來了力氣,叫喚柳生:“當家的,快把沁丫頭抱開,我怕是不行了。”

若她真是不行了,怎能讓沁丫頭睡在自己身邊。

柳生聽她叫喚,已是驚出了一聲冷汗,夾襖貼住脊心。再聽她這樣一說,雙眼悲痛地紅了起來,一個大男人含著哭腔:“莫這樣講,你熬得過去的。”

“當家的,我若真是走了,你可要再找個健康知冷暖的。擦亮了眼睛莫要找那些個魍魎對沁丫頭不好。”說著她也哽咽了,疼痛叫她皺著眉頭氣若遊絲,悲痛使她說得出話來。

“我怕是熬不過了。”

那夜裡,柳沁娘還是去了。柳沁哭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哭得背過氣昏了過去。

她已經懵懂地知道死的概念——娘親不能再同她說話了,也不會再溫柔地揉她的臉叫她“沁丫頭”了。

柳生也好不到哪裡去,柳沁娘的死沒能給他帶來半分解脫,反而讓他越發感到一種難以喘息的壓迫感。

他沒有再娶,儘管不少人看準了他上進又肯乾,還是個顧家的。他心裡揣著柳沁娘,又怕有人欺辱柳沁,便一直沒有再娶。

也正是他拚了命的,柳沁終於還是能上了私塾。又怕女兒受人蒙騙,也算是苦口婆心,原本粗枝大葉的男人想了法子買了些洋玩意給女兒開眼界,就怕她被這錢財迷了心。

柳沁也乖巧,若他說隻能買一樣小玩意,柳沁也絕不會像彆的孩子那樣撒潑,隻認真挑選,選了最喜歡的一個。

好景不長,前兩年,柳生也病了。原本他身體健康,想來正是柳沁娘病著的那些日子他奔波應酬,被灌了好些酒,長此以往,傷了身體。

若隻是痛風也就罷了,無非陰雨連綿的日子受累些,吃食上警惕些。可沾染上了癆病,讓他徹底心如死灰。

他倒是還有個哥哥和弟弟的,可當初柳沁娘生病時候兩人就躲得遠遠的,更不肖說他那弟弟還欠了賭債。原先柳沁娘還在時候,他拿了錢“借”弟弟還賬被發現,兩人便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