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7. 又一塊芯片
章紹池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 都將為這樣的場麵進行艱難的抉擇:假若還有下一次, 我是應當不顧一切將你拖走, 拖離這塊硝煙彌漫血肉分離的戰場,還是應當堅定地留下,陪你一起,品嘗夾雜在唇齒和指縫中,這殘酷的血腥味道。
還有下一次嗎?
一定還會有。
帶你走,是阻撓你的理想、違背你的意誌。陪你留下,是我自己真實願望,但我憂心的是你啊。
章紹池試圖站起來, “呃”。他一條小腿被壓在摩托底下,希望沒有骨折。
他謹慎地把那條腿抽出來,沒折,就是肌肉碰撞擠壓所致的硬傷,劇痛卻讓他無法站起。他就一步一步爬著過去,在周圍警員圍攏過來時,第一個摸到小裴先生的肩膀。
裴逸麵向一側, 一動不動地倒臥。
章紹池不敢動對方的頭, 很心疼, 腦子裡“嗡”得一聲。
他的思維已經塞滿了最壞最糟糕的想法, 從中隨機抽取一條, 比如“你要是殘廢了我買樓養你這小騷/貓一輩子”或者“你要是變成植物人了老子就變成你的空氣和水, 每天對著你進行光合作用喚醒你, 絕對不會就不要你了”……
“寶貝。”
他輕聲的, 聲音迅速就被噪雜淹沒,對方也不可能聽到。
那名母親大哭著撲過來,把額頭磕破點兒皮的男孩抱在懷裡,支吾哽咽了幾聲“感謝上帝謝謝你”,就被拖去急救車了。
地上俯臥的人,突然動了一下,修長的四肢緩緩蜷起,再伸開,隻是左半邊剛才撞向貨車車廂的部位,顯得僵硬,動彈不得。
裴逸低垂著頭,咬牙自己坐了起來,吐出一些帶血絲的口水。
那是牙縫和舌頭上磕出的一點血。裴逸對身旁的男人微微一笑:“沒事啊。”
裴組長然後以右手扳住左肩那地方,用力往裡一收,“喀嚓”得,把脫臼的肩關節掰回來了。
章紹池一把抓住裴逸的腳踝,於心不忍。“你彆動。”裴逸推開他,“你等我,等我抓住那個,混蛋……”
從來都是他下手拆彆人的骨頭,誰他娘的有能耐拆了他?這口氣不服呢。
裴逸搖晃著從地上起身,額頭和嘴角掛下來的血線讓這張俊臉的表情也挺瘮人,情緒瞬息萬變。從鬼門關一步邁回人間,一貓有九命,輕易死不了的。
鐘澤跑過來,槍還在手,目光追隨組長大人的身影:“對不起啊,我……”
如果他能當時一槍讓嫌犯墜車,或者,乾脆一槍崩了那混蛋。
裴逸擺擺手,讓鐘澤不必自責。鼻血也撲簌地流下來了,被他用手指抹去。
他像漫無目的徘徊在石灰色建築物之間的一片孤魂,一個黑暗的幽靈,追逐著另一群屬於黑暗的幽靈。前方指引他方向的那盞明燈,依然溫暖、明亮,讓他沒有放棄。
外人不會明白,他被巨大的慣性拋向金屬車廂時,劇痛和血光鋪天蓋地衝向他,潛意識裡想到的,就是最親愛的可愛的小伊利亞。
小伊利亞現在應當住在總部安排的福利院裡吧?懷裡搶下的這個男孩,看起來就和小伊利亞一般大,這次應當不會再出錯失手吧?……他也總怕人生會留遺憾,總是留不住他珍視的美好的東西。
周圍忙著救人,一個疏忽,章紹池回頭發現,兩分鐘前撞擊裴逸的那輛貨車,就這工夫突然再次啟動,突破路口和警方障礙物,留下一股尾氣直接開走了!
“那輛貨車有問題!……凶手一夥的!”章總大吼著示警,他娘的一條腿針紮似的痛,跑不起來。
貨車在城區呼嘯而過,試圖逃出警方視線,卻又更像在瘋狂地追擊。
而且,很快就攆上前方逃竄的摩托。
所有人都以為,刺客將要騎著摩托僥幸跳脫了,就要混入碼頭密集的人群,易容易幟改頭換麵,乘坐渡輪離開。
大貨車加速,凶狠地撞上那輛機車的後座,瞬間碾軋。棕毛兒年輕人隻來得及回頭,與駕駛艙內冰冷的視線對接,隨後就沒有機會再作出任何表情,再發出一絲聲音。當然,也沒有機會再為警方留下遺言,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
警車鳴笛,車輛飛馳現場,紅燈閃爍。周圍迅速支起黃色的警戒線。這一戰幾乎出動全城警力,所有人全副武裝一級戒備。
地上殘存的肢體,血肉模糊,昭示著殺手最終的慘痛結局。製造這樣大的混亂且傷及無辜平民,也算罪有應得。
裴逸遠遠盯著那塊現場,一步一步走過去,喉嚨突然發出哽咽,又吐出一粒深色血塊。讓他感到深刻痛苦的,卻不是rou體上的累累傷痕。
那是他們這樣人在一次次任務的現場,精神上遺留的創傷痕跡。太殘酷了,尤其他知道的可能已經太多,下一個被滅口的,不會就是自己吧?
他拿視線一掃,就辨認出這長長一串毫無減速的碾軋痕跡下,哪裡是頭顱,哪裡是上半身肢體,哪裡是胯骨,哪裡是腿……
他放棄過去辨認那張殘破不堪的臉,直奔屍體中段,要解開內心的謎團。
他低頭,因為傷痛而一手撐地,迅速摸索那毫無生氣的殘體,褲子下麵,臀/部肌肉的某一位置,從那裡麵摳出他想找的東西。
沾血的手指劇烈顫抖,裴逸把找到的東西藏進褲兜,隻匆匆看過一眼就確認屬於他們MCIA6的芯片編碼。他需要把這個東西悄悄帶回“家”,無論這個死去的年輕人到底出了什麼事,到底是為什麼。
後麵不遠處,鐘澤攔住追過來氣喘籲籲的聶妍,手臂擋住姑娘視線:“你彆看,被貨車碾了。”
“怎麼會這樣啊?”聶妍拉下鐘澤的手,難以置信,“竟然被……就這麼變成屍塊了?”
“警方還在繼續追擊那輛貨車,但我不太樂觀。”鐘澤說,“明顯就是滅口了。”
裴逸轉身往回走,路過又一小攤血肉痕跡,金屬質地的彎鉤在陽光下特彆耀目,吸引住他的視線,讓他隻瞥了一眼就喉嚨突然哽住。
平生頭一次的,頻道裡傳出組長大人嘔吐的聲音。
“沒事,腦震蕩了,肯定是,磕到我的頭了。”裴逸一掌撐在鐘澤胸前,需要攙扶,一邊還在糾結“我長這麼帥沒磕毀容吧我的臉還完整吧”,一邊“哇”得就吐了好幾大口。
柏油路的地麵距離他的眼眶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抱著鐘澤的大腿就出溜下去了……
“組長?……您撐住,您怎麼了?”
……
英勇的裴組長在隨後幾天,在那波利當地最好的私立醫院豪華病房中度過。
當然,他一個連護照簽證都是造假的來路不明的外籍人士,能住進最豪的病房,請到名醫診治,全倚仗那位出手闊氣又不差錢的前任男友。
章總就住這間的隔壁,杵一根拐杖,養一養被摩托砸腫了的腿。
裴組長被推進治療室時,突然伸出二指卡住門框不讓走,放狠話說“老子好著呢不用治療,我要去開會,我的人都在哪呢”!
回光返照似的,倔強地嚷嚷了好幾句,又吐個稀裡嘩啦,嘔吐物中有血,再次昏迷過去……
人事不省的狀態大約持續了五六天。頭兩天那吐血絲的樣子,儘管隻是一點點血絲兒,把章總都急瘋了嚇壞了。到處聯絡美國醫生、德國醫生,還罵本地醫生是一群笨蛋不會治。
裴組長的幾位屬下,他們特情六處自己人反而看得開,都看慣了。經受撞擊和精神創傷過後,人體潛意識裡可能會刻意地延長昏迷時間,一直睡下去,不願醒過來。
這不算精神上的自我逃避,或者應當說是,肉/體和心情上所需要的自我修複和恢複過程。他們畢竟是人,血肉之軀,不是用鋼鐵打造的戰鬥機器。
裴總養傷,章總包場。
每晚夜深人靜時,花錢買單的這位大爺,當仁不讓地前來探視,並且滯留不走,還經常坐在傷號的床邊,久久地凝視——俗稱“發癡呆”。
章紹池有時低頭發幾條短信,架著一條傷腿坐沙發上看一份報紙,喝一壺香茶,再抬起頭來,看他的小裴幾眼。
挺諷刺的,在過去五年中,頭一次有機會安安靜靜守著他喜歡的寶貝,毫無掩飾地貪婪地多看幾眼,竟然是這個人橫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時候。倆人不用交談,一個睡著,另一個發呆,就挺和諧的。
一旦醒過來,就全不是那麼回事了。被窩裡鑽出來就摁不住。這小孩兒願意安靜睡在他身邊,就隻有受重傷不能動的時候。
夜晚,章紹池掀開被窩,蹭,蹭,再蹭……他終於偷偷占據了小一半的病床,把自己寬闊的肩膀也塞進被窩。
他就握住裴逸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輕捏著把玩,像捏湯圓一樣,捏圓了,再給重新捋直,然後再捏圓了……裴逸另一側肩關節脫臼了,暫時用繃帶吊住,就沒法捏了。
仿佛沉浸在無限循環重放的一段美好回憶中,章總唇邊時而浮出笑意,突然又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