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奚曦, 是奚·假扮家庭侍應生·端茶倒水·曦。
儘管夏悟之已經反複問過數次,抬頭看到奚曦端茶倒水的模樣,他還是忍不住緊張兮兮地又問一遍——
“小奚, 你確定你要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幫我們添茶倒水嗎?如果你隻是想看一看老張, 完全可以在樓上隨便找一個房間, ‘無意間’下樓走到我們吃飯的地方, 到時候,我就說你是我遠方孫女。這樣, 你既能滿足好奇心,又不用做這些事。”
奚曦表情堅定:“沒關係,這些事, 我剛開店時常做,您不用擔心。”
夏悟之欲言又止。
雖然……他真的覺得這樣很不合適, 但是, 小奚這麼堅持, 他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
張延卿到了。
那副聲如洪鐘、目光如炬的模樣,完全沒有已經七八十歲的模樣,不愧是年輕時總與海浪鬥爭的人。
張延卿與夏悟之打過招呼後, 順勢坐下。
像其他所有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重逢一樣,張延卿和夏悟之也寒暄了好一陣。
末了, 張延卿說:“老夏,你是碰上什麼煩心事的嗎?”
夏悟之愣住:“沒有啊, 為什麼這麼問?”
張延卿掀起眼皮, 環視房間一周:“那你就是開天眼了。說,你對外宣稱自己生病,養病不從家裡出來的這些年,是不是修仙成功了?”
夏悟之更愣了。
這老哥什麼情況, 這麼多年不見,他的中二程度怎麼不降反增啊?
張延卿:“否則,你為什麼一直滿屋亂看?我看,屋子裡根本什麼都沒有啊。”
夏悟之:“……本來就是什麼都沒有!你想多了。”
夏悟之起身。
張延卿:“去哪兒?”
“做飯。”
張延卿驚訝:“你親自給我做飯?那我可太榮幸了。”
夏悟之一把拍在張延卿的肩膀上:“客氣什麼,都是老相識了,好不容易見麵,給你做飯不是應該的嗎。”
起身後,夏悟之舒了口氣。
夏悟之:快跑!
夏悟之:這家夥也太敏銳了,我隻是因為擔心一會兒小奚過來幫忙端菜,會麻煩到她。所以多往房間看了幾眼,他竟然就能發現異常,這家夥……不愧是經常野外求生的人!敏感度max。
廚藝界的人都知道,夏悟之最拿手的菜其實是水族類。
但今天他給張延卿做的這一大桌子菜,沒有一道菜中有淡水或者海洋生物——連海蜇、海帶、海藻都沒有,全部是山珍、走獸、飛鳥類食材。
原因無他,這家夥海外求生的時間太久,現在幾乎看到跟水沾邊的肉類食材,就會想吐。
夏悟之可不得遷就一下老朋友。
大多數食材和配料都是提前準備好的,烹飪起來說快也快。
才過了十來分鐘,菜就陸續開始上桌,一直到四十分鐘,那些不需要長時間燉煮的菜,就全部出鍋了。
回到房間時,夏悟之發現,奚曦已經和家中的其他傭人一起,站在房間裡了。
他立刻緊張起來,感覺十分彆扭。
好在張延卿夠不客氣,這會兒已經開吃了,沒察覺到夏悟之的異樣。
張延卿夾起一筷子鹿肉:“這肉好吃!我記得,當初你給我做過一次鹿肉,明顯沒這次的好吃。這次的鹿肉更嫩,肉質也更好——那叫什麼,肉汁牢牢地縮在了肉裡麵,咬一口,就像在吃我小孫女的爆珠糖一樣。”
如果是平時,夏悟之聽到這句,重點一定會放在最後那句上,調侃他這麼大人了,還跟小孫女搶糖吃,然後再跟張延卿你來我往地互懟幾句。
但是今天,夏悟之滿腦子都是小奚會不會受委屈,所以一聽到張延卿評價“肉更嫩、肉汁更好”,往後的內容他就沒再聽了。
夏悟之揚起筷子,表情驕傲:“是吧?老張,實話告訴你,因為你說你要來,我提前好幾天,專門去找老師進修過,怎麼樣,確實比沒進修之前好吧?”
張延卿驚訝,而後調侃道:“我真榮幸,不過,老夏,沒想到你已經到了這個年紀,還這麼謙虛好學?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
頓了頓,他又說:“不過說來也是神奇,你這種水平的大廚,世界上現存的廚師,真的有人指導的了你嗎?能指導的了你的,不得奔一百歲去了?”
夏悟之心虛地往奚曦那兒瞟:“還真有,而且……距離一百歲十萬八千裡呢。”
夏悟之:誰又能想到,那位老師現在正站在距離你五米遠的地方,剛才還為你添了次水呢?
吃到高興時,張延卿紅光滿麵:“老夏,我突然覺得你不夠意思啊,酒呢?飯吃到現在了,酒都還沒上。”
夏悟之嘿嘿笑起來:“你今天要是不要求,我可能真不給你上了。”
張延卿哈哈大笑:“你也知道,我的身體不宜飲酒了?不愧是多年老友,夠意思。不過,開心嘛,喝兩口,人之常情。”
夏悟之找人取來酒,給張延卿倒了一小盅。
張延卿端起酒杯,用手掌比量。就這小被子,還不到他平時半口的量。
他挺氣:“就這麼點兒,那怎麼夠?”
“身體不好就少喝點。”
雖然不滿,但老夏也是為了他好,張延卿想了想,點點頭。
“好吧,那聽你的,難為你這麼為我著想。”
夏悟之:怎麼可能是為你著想?
夏悟之:之所以隻給你倒這麼一點兒,當然是因為那酒是小奚帶來的。能給你喝一口,那都是看在咱倆是至交好友的份上。要是老黃頭來,我一口都不給他喝!
小盅實在太迷你,張延卿小心翼翼地端起來,湊在鼻尖聞了聞。
盅小,酒也少。
既便如此,張延卿仍然立刻目光灼灼,一雙渾濁的眼睛這會兒好像兩塊OLED屏幕。
好酒,好酒啊!
說一句驚為天人也毫不為過。
張延卿抿了一小口酒。
味道甘醇,留香濃厚,純淨釀造的糧食香氣順著舌尖往後,柔滑得不像話。
簡直就像那年,他被困某個荒島好久,被一艘漁船救起來,一口氣喝了人家兩瓶純淨水時的感覺一樣!
張延卿眼睛都直了,問:“老夏,這酒是你從哪兒弄來的?香,真是太香了!”
夏悟之表情美滋滋,沒立刻回話,而是低頭也抿了一口酒,樂得眼角的褶子都仿佛盛滿了酒釀。
張延卿轉念一想,問:“難道這酒是你釀的?”
夏悟之眨眨眼,不解:“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張延卿露出了個比他還不解的表情。否則,還能有什麼,能讓他這麼開心?
夏悟之笑起來,有些得瑟地解釋:“不是。這酒確實是自釀,但不是我釀的,是我那位師父釀的。”
張延卿欲言又止。
今天的老夏……好奇怪啊。
剛才開始張延卿就這麼覺得了,這會兒,他更覺得了。
——彆的方麵不說,廚藝方麵,老夏一向是個有點兒自負的家夥。
剛才,他誇老夏如今“被人指導過”的手藝,比當年他自己摸索出來的好。老夏不止沒生氣,反倒還美滋滋的。
現在,他誇這酒仿佛天上釀成的瓊漿玉液,老夏也驕傲得就像當年那些菜第一次被那群老外認可一樣。
不正常,實在太不正常。
——而且,這關於酒的,驕傲仍然不是源於他自己,而是源於他的“師父”。
等等,這麼一想,這事更詭異了。老夏這一大把年紀了,願意尊敬指導自己的人就算了,還尊稱那人為“師父”?
真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也不知道是這麼多年不見,老夏性格變了,還是今天他確實不太正常。
張延卿繼續試探:“老夏,你這位師父,可真是個人才。”
夏悟之一聽這話,興致斐然,滔滔不絕:“那可不是?不,不對,我那位師父,用人才稱呼格局小了,應該說是天才。”
張延卿:……
破案了,之前的推理都不對,老夏可能是單純的在家憋久了,憋出神經病來了。
夏悟之嘚啵嘚,連續不停地說了足足半小時。
張延卿仿佛聽了一本《神奇廚師傳》,越聽越覺得扯淡。
不過……
張延卿轉念一想。
這會兒老夏明顯比剛才激動,如果他提出點要求,老夏應該會因為腦子不能及時運轉,立刻答應吧?
張延卿適時插話,悄悄把酒杯往前推了一點:“乾聊多沒意思,你再給咱倆添點酒,咱倆邊喝邊聊。”
夏悟之嘴巴停住,搖身一變,從一本正經的說書人,變成了精明地道的小商販。
他眼睛射出精光,眯著眼笑:“老張,你也太不地道了,想騙我酒喝?”
張延卿:……
和著一提酒你就能清醒過來是嗎?還能不能愉快的做朋友了。
夏悟之笑罵:“我都看到你剛才喝酒的模樣了。你也知道我這酒,滋味美、千金不換吧?看,你明知道這樣還要索要,你不厚道。能給你一杯,已經是因為我們倆是至交了,竟然還要騙我酒。”
“哎,好吧……”
張延卿可憐巴巴地把酒盅裡最後兩滴酒舔乾淨,享受地咂摸兩下滋味,轉過頭看夏悟之。
“老夏,這麼久不見,你倒是越來越神秘了,簡直跟我新得的那藏寶圖似的。我那藏寶圖,據說如果我能挖出來那寶貝,我就能成為——那叫什麼?位麵之子?雖然我也不太清楚這些年輕人的術語,不過感覺挺厲害。”
奚曦:!
一激動,手裡的斟茶的動作一歪,茶水從杯子裡溢出來,順著桌子滴到張延卿的褲腿上。
張延卿趕緊拿紙巾擦乾淨,手忙腳亂。
也是多虧了張延卿喝酒喝高興了,他沒發脾氣,隻是無奈。
“哎,你這小姑娘,怎麼手底下那麼沒數?”
夏悟之一把扣住張延卿的脖子,試圖強行中斷他跟奚曦的對話,奈何張延卿身強體壯,被夏悟之碰到,不止沒被鎖住後脖頸,反倒一反手,差點兒把夏悟之掀翻在地。
夏悟之:……
張延卿:……
夏悟之:…………
張延卿:…………
張延卿滿臉驚恐:“不是,你乾什麼啊!還好我下意識反手之後,意識到那人是你,收了力氣。就你這老身板,挨上我那一下,真的不得了!”
夏悟之連咳了好幾聲:“沒……沒什麼。”
旁邊,奚曦以外的真·侍者手腳麻利地收拾好殘局。
——這些都是夏悟之的特彆交待,萬一出現問題,一定要幫小奚處理麻煩。
奚曦跟張延卿道了歉,退到一邊去。
這時,奚曦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
她開始不斷重複這幾個問題——
張延卿真的有藏寶圖,還是新得的。
而且張延卿真的是酒類老饕,很符合2614給她的線索。
如此反複核對多次,奚曦就開始想脫馬甲了。
但是,馬甲披久了,直接脫了似乎會把本就混亂的局勢攪得更混。
——奚曦披馬甲的原因也很簡單。
按照她想要尋找線索的邏輯,聽夏老師的話,無疑是最簡單的。
但當時的問題在於,奚曦並不能確定,張老師就真的是她要照的那個人。
如果是還好,如果不是,那她豈不是既沒有達成自己的目標,也耽誤了人家兩位老朋友敘舊?畢竟,有沒有外人在,老朋友聊天的狀態還是有些區彆的。
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她果然還是不好意思做。
那麼現在,她該怎麼再達成自己的目的呢?
奚曦邊想,邊不斷往兩位聊得酣暢的老先生身上瞟。
張老師可真是位愛酒的,即使那小酒盅早就空了,夏老師也毫無給他添杯的意思,他的眼睛依舊不斷在往那小酒盅上看,還時不時舔一舔嘴唇,仿佛在回憶剛才美酒之味。
須臾之間,奚曦腦門上彈出一個明晃晃的燈泡。
真是傻了,她明明有殺手鐧的啊——她的酒深得夏老師喜歡。
這還有什麼好糾結的!
飯畢,奚曦掐著指肚,思考整件事的流程,應該從哪裡做切入點之類。
她喃喃自語:“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既不突兀又合乎邏輯呢?”
正當她陷入沉思時,兩位老先生來到她麵前。
看模樣,兩位老先生都有話要說。
奚曦愣了一下。
接著,她更愣了——
張延卿:“小奚同誌,剛才,實在是抱歉。”
奚曦:?
張延卿:“小奚同誌,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沒看出來,你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師父’。”
奚曦:???
張延卿:“你彆怪老夏,是我逼他說的。我實在太饞那酒,就變著法問他,這酒到底是誰釀的,他師父到底是誰。結果……沒想到是你。”
奚曦:哦豁,原來如此。
奚曦:我還以為我在無意中修煉成功了心想事成大法。
奚曦連連擺手:“沒事,這事兒確實是我有問題,我手下沒分寸。”
張延卿借坡下驢:“那,我能跟你討個補償,去你店裡再喝點酒嗎?”
奚曦:??
奚曦:張老師,您這就得寸進尺了屬於是。
——她給夏老師帶來這酒,都是佳釀,完全不是她店裡普普通通出售的釀製酒。庫存幾乎就是那九牛之一毛,滄海之一粟。
不過……誰讓張老師現在正拿捏著她的重要線索呢。
奚曦故作為難,但還是沒推脫兩,就同意了。
——你以為你算計了我,但你一定想不到,其實是我特意算計著你在算計我(x)。
沒錯,奚曦也有自己的小算盤。
等張老師真的過去了,她會先表現得十分吝嗇,最後在張老師的軟磨硬泡下,“不得已”搬出她所有的佳釀給張老師喝,最後讓張老師本人不好意思,再提出她這個索要藏寶圖的無理要求。
嗯,十分完美的計劃!
思索間,幾人抵達魚羹餐館總店。
剛下車,奚曦的手機響起來,是當天值班的店員。
“怎麼了?”
“老板,你現在方便回來嗎?有個家夥,特彆蠻橫無理,正在踢館咱們店,說話特彆難聽,咱們的顧客都不愛搭理他,他還滋哇兒亂叫。而且他體型比較健壯,我們幾個拿他沒辦法。”
“原因呢?是喝多了耍酒瘋,還是故意的?”
“雖然他確實喝了不少,但我覺得他就是故意的。因為,這麼多人在咱們店喝酒,就從來沒有過喝醉的,即使真的醉了,也沒有耍酒瘋的。就連那些平時酒品不太好的顧客的家屬們都評價,咱們店的酒真牛,‘我老公/男朋友那麼愛耍酒瘋,在你們店喝酒都從來沒耍過酒瘋’。剛才,我們跑上去阻攔他來著,還聽著他嘴裡念念有詞,說什麼……他的汽鍋雞才是簾城最正宗的,我們這些,都是上不的台麵的東西……”
奚曦秀眉一挑:“報警了嗎?沒報的話現在報警,我在門口了,馬上進去。”
掛掉電話。
奚曦表情嚴肅地往裡走,周身仿佛纏了黑霧煞氣,仿佛一名接收到暗殺令使命的殺手。
這表情,連夏悟之都沒見識過。
他和張延卿攔著:“怎麼回事,有人踢館?”
奚曦點頭。
她還沒說什麼,張延卿也火了,頭上仿佛多出來一團三昧真火一般的金紅雲氣,殺氣騰騰。
夏悟之看著一左一右這兩個家夥,趕緊安撫。
“兩位,冷靜。法治社會和諧你我他,彆真做出點什麼出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