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江恕相識是楊如意的一個秘密。
以她父親的身份,隻要稍稍推舉一下江恕,便能夠了結他的平生願望。但是這對江恕而言,是一種羞辱,所以楊如意從來沒有打算那麼做。她除了在生活上資助江恕,所做的唯一的事情便是將他的行卷送入平陽公主府上。
到底是將軍府上的小姐,聽丫頭說起進士及第人員名單提前泄露的時候,她的腦海中刹那浮現了數種念頭,最後又被她一一地按了下去。等到小廝拿到了外麵傳的正盛的名單時,她沉思了片刻,叮囑小廝將它擴散得更廣。
如今的禮部侍郎偏重權豪子弟,可八百人中,又有多少是那樣的出身?進士及第不過十多人,剩下的心有不甘,定然會掀起風波。以往禮部南院大牆張榜就罷了,現在可是提前鬨出來了,不就更容易生事了?
“小姐,咱們這麼做沒什麼好處啊?”貼身的丫頭不解。
楊如意笑了笑,應道:“不是我要生事,是另外的人要生事。”她早就聽說了科考那日,東宮的人給庶族士子發木炭、食藥的事情,這釋放了一個信號,比母族為世族的三皇子相比,太子是親近庶族的。
進士及第的士子卷子以及往日的作品都呈在了天子案上。
天子和太子連夜看這些人的卷子,而被請入了殿中的王儉也是要作陪的。王儉戰戰兢兢地聽著天子與太子的討論,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一直到次日的黃昏,這對天家父子才看完那些卷子。
“父皇該歇息了。”師清徵的手指按壓在太陽穴上,不掩飾眉眼間的倦色。太子素來體弱,弘安帝好幾回吩咐他去休息,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拒絕了。師清徵知道,這樣會讓弘安帝的怒意越發濃鬱。
就算被賜了一張椅子,王儉也捱到了雙腿酸麻的地步。他哪裡安心啊?等到天子威壓的眸光掃過來,他立馬起身,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頭抵著冰冷的地麵,苦笑不已。
弘安帝麵上喜怒不變,他盯著王儉許久,連提都不提卷子的事情,直接道:“王侍郎,退下吧。”
王儉抖了抖身子,應了一聲“是”。他頂著如同寒芒般的視線搖搖晃晃邁出了紫宸殿。就算右手遮在雙眸前,隆冬的太陽,光芒仍舊迫得他留下了眼淚,他以為自己見不到這太陽了!
出了皇宮後,沒等王儉緩和一口氣,就聽到進士及第名單已經在長安各處傳播,鬨得沸沸揚揚了。他頓時氣急,耳邊嗡鳴聲大作,一翻白眼暈了過去。
正月底,科舉如常放榜。
禮部南院那一堵紅牆外的籬笆已經被簇擁在此處的舉子踏破,喧嘩聲一浪高過一浪,竟然不是對新科進士的賀喜,而是滿腹的怨言和不平。
王儉一臉蒼白地倚靠在榻上,手中拿著那份子弟謄抄來的名單。這榜不是由禮部放出的,而是自天子那裡直接傳出來的——上麵不更一人!可這麼一來,那日天子和太子討論科舉之事的異議何在?難不成是天子對士族妥協嗎?不,不可能!
這種疑惑不安在聽聞有人敲鼓鳴冤,舉報科舉舞弊的時候,瞬間得到了解答!陛下和太子就是故意的!他們明知道民怨沸騰還要繼續放榜,這是要事情的聲勢推上頂峰啊!那日在紫宸殿中提到的小子是誰?對,是江恕!如果他沒有看在盧紹的臉上破格提拔陳墨,而是填上了江恕的名字,此事可否有不同?然而臨到此事後悔,已經無濟於事。
王儉掙紮著起身,尖聲叫道:“閉門謝客!閉門謝客!”
鬨事的舉子不管什麼理由,不管有多少人,按理說都應該被抓進京兆府的。然而巧得很,太子的馬車偏生從那禮部前過,而與馬車同行的、騎在馬上的英俊青年,卻是許多士子眼中的熟人。
“是他?那日就是他送了木炭和燭火!”
“若不是他,我恐怕支撐不到考試結束。”
“那馬車是自哪兒來的?”
“是東宮的車馬!”
……
議論聲此起彼伏,在認出了東宮車馬和穀茂之後,那些舉子的心中浮現了一種微弱的期盼。當下便有數人攔住了師清徵的馬車,跪倒在冰寒的雪地中,大聲喊冤。
師清徵特意挑這個時候出來的,他挑開了馬車車簾,在平旦的攙扶下緩步走向了那舉子。他穿著一件火紅色的裘衣,麵如冠玉,唇紅齒白,瀟灑俊逸仿若畫中人。
那舉子一仰頭便愣住。
師清徵毫不費力地將跪在地上的白衫士子扶起,解開身上的狐裘披在了他單薄的身軀上。他溫和地開口道:“諸位有何冤情?”他的聲音並不大,被那如潮水般的呼聲給淹沒,但是近在咫尺的白衫士子卻聽得極為清楚,一時間熱淚盈眶,心念一動想要再度下跪,但是被師清徵給阻攔住。
“草民要告科舉不公!”那白衫士子大聲道。
“哦?”師清徵的麵色嚴肅起來,他望著白衫士子道,“這可不是小事情,你有何證據?”
那白衫士子望著師清徵拱手作揖,他自衣中摸出了幾張紙,大聲道:“在禮部張榜前,此名單便在舉子中廣為流傳。那中了頭名的盧紹甚至提前在醉八仙大宴賓客!他為何如此篤定自己能夠高中?他怎麼知道自己是頭名?”
“還有那陳墨,論文采他不如江兄,論策論他不如李兄,為何他能在榜?我看過陳墨的一些舊作,那分明不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筆,而是偷的彆人文章!”
師清徵眉頭一皺,拔高了聲音道:“竟然有這等事情?”
那白衫士子膽氣一壯,又大聲道:“我有幸自書鋪中淘到了嶺南才子文!上麵的某一篇正是陳墨往日在大家跟前炫耀過的!可那刻本早在陳墨的文章出來前便有了!陳墨非是嶺南人!那文章到底是誰人所作?”
“如果他陳墨是借著行卷得到了機會,行卷裡又有偷來的作品,那這個進士他根本配不上!”
“事關重大,孤即刻入宮稟明聖上!”師清徵肅聲道,他掃視著在場的舉子,放聲道,“諸位放心,此事孤定然給大家一個交代!”
師清徵回到了馬車中,果真如言往皇宮中去。
他坐在車上,那副溫潤的神情已經收起來了。哪裡有那麼多的巧合?一切都是刻意布置罷了。印刷不易,刻本極為稀少,自嶺南流到長安的機會更是寥寥無幾。如陳墨那樣的盜文手,可不就是仗著信息閉塞?就算被發現了,等到了那個時候他已經功成名就,全然不懼怕了。
當初他們用陳墨害了原身,那現在這份大禮就回贈給他們好了。
殿中,弘安帝坐在禦座上,麵容沉靜。
宰相、翰林學士、禮部要員……此刻都聚在了殿中看文章,他們要對這十九篇策論進行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