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青其實找歐陽先生,也是想跟她談下有沒有後顧之憂。她能舍生為人,自己就要為她們打點好後麵的事情。
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是她沒有想到,歐陽先生已經看透了她的來意,她說,她是深思熟慮做出的決定,所以她能走下去。
沒人能阻止她走下去。
有那麼一瞬間,折青覺得世間有她們,真是她之幸事。
“縱使我有千般本領,但是沒有你們,我什麼也做不了。有了你們,我才能算的上成功。”
歐陽問凝就誠惶誠恐,這話實在是嘉賞太過,她道:“殿下,臣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於是兩人這一來一回,就是老夫人也知道這是皇太女殿下了。她立馬嚇得跪下來,聲音也不潑辣了,身子也不康健了,好像一下子病倒了似的,成了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殿下……殿下,臣婦冒犯了,望殿下恕罪。”
折青就道了一句:“何罪之有,起來吧,你是歐陽先生的母親,看在她的麵子上,我絕不可能對老夫人做什麼。”
這話說的明明白白,老夫人就知道自己再不能阻止兒媳婦去絲州了,心中滿懷委屈。
在她看來,婦道人家,命本來就是這般。成婚之後,便要為夫家和孩子操持一生,如今大家都是這般做的,為什麼她歐陽問凝就覺得是委屈了。
她有這麼一個兒媳婦,她才是受了委屈呢,她兒子有這麼一個妻子,孫兒有這麼一個娘親,才是更受委屈。
晚間等兒子回來,就道:“這千百年來,都是如此。丈夫外出為官,妻子還需隨行伺候,除非是家中婆母需要她照顧,這才能給你納幾個妾室隨行照料。”
“如今可好,人家自己要出門做先生去了——還是做的那一群不要臉的女人先生。天爺啊,以後誰還敢與我家結親,她就看自己生的是個兒子罷了,在成婚之事上受不了多少的磋磨。可是咱們家還有女兒呢,二丫頭三丫頭也大了,要是有人知道她們的嫡母給一群青樓□□教書,那誰還敢跟我們家的姑娘結親?”
這話說的她兒子不敢吭聲,隻道:“母親,你這些話,怎麼不在今日皇太女殿下麵前說?”
老婦人就被噎了噎,道:“你知道什麼,今日皇太女殿下來,我先被嚇著了——畢竟我在她麵前還罵了人,便想著怕拖累你的官身,要不是如此,我也是不怕的。哎,為娘的,也是為了你和楠兒好。”
她兒子聽了也不說話,這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就隻有妥協的份了。再者說,他並不覺得問凝去絲州有何不妥。
老婦人就開始罵,“我如今最後悔的時候,便是看你當時性子弱,怕你爹去世後,你被族中之人欺負,便給你找了她歐陽問凝,讓你被她一個悍婦壓了這十幾年。”
她罵罵咧咧的,拉著兒子的手罵了半宿才去睡,然後等到她睡去了,她兒子才敢回正屋去。
“母親給你罪受了?”歐陽問凝道:“快來吃飯吧,我給你留了飯。”
最近朝廷忙,他性子弱,定然是彆人將一些雜活都給他做了,按照往常的情形來看,應該是沒有吃飯就回來了。
她的丈夫姓鬱名憲,年輕的時候是個包子,任人捏搓,現在三十多歲了,還是個包子,受人委屈。
比起兒子來,她其實更加放心不了他。
他們之間,沒有情愛,但是過了這麼多年,也該有親情了。且丈夫規矩,不似彆人在外麵花天酒地,在家裡也聽話的很,跟他相處,就好像養了一個大兒子。
這般的兒子,剛開始養的時候,覺得他聽自己的話,便是好的,後來便覺得心累,什麼都要她拿主意,什麼都是她去頂上,他隻管過他的小日子就行。
如今疲憊了十幾年,他無條件的支持她去絲州,她突然又覺得他很好,甚至於某一瞬間,對他都有一些愧疚之情。
她笑了笑,“母親定然是不會問你吃了沒有的,你以後也彆這麼實誠,她是你的母親,隻是性子粗,記不得你到底吃了沒有,你要是沒吃,就直接跟她說,讓她給你煮。”
鬱憲就道了一句:“嗯。”
歐陽問凝頓了頓,歎氣道:“阿憲,我此行而去,怕是短時間內難以回來,家裡就交給你了。”
鬱憲這才抬起頭,道了一句,“我知曉的,你去吧,家裡有我呢。”
歐陽問凝笑起來,“多謝你。”
……
七月,齊晉之地,已經是一片焦土。
說是焦土,是因為被燒的。燕國投出來的□□厲害的很,所到之處,死傷無數。但是齊晉也不是那般好打的,你有□□,我也有,大家一起炸。
於是死的人越拉越多,一個小姑娘坐在一個山洞裡,將一個傷員拖到一邊,開始給他包紮。
她的手法極為快,熟練,包紮完一個人,就看看外麵,去外麵拖第二個人。
拖的人是晉軍,她是晉人。
拖了整整三個進去,但是也隻有一個人活了下來。等到晚上的時候,她和這人一起躺在山洞裡,期間還給他喂了一杯水。
晉兵醒的時候,就看見了那個放在地上的水杯。
那是禹杯。因為是從禹國傳過來的,是傳聞中的保溫杯,聽聞熱水倒在裡麵,一天了,還能保持溫度,是不容易冷的那種,基本是貴人才有的東西。
但是,在戰場上,是不會有貴人來的,那擁有這種東西的,隻有一種人。
禹醫。
他這是被禹醫救了。他的心鬆了鬆,抬了抬胳膊,發現自己的手抬不起來。一陣疼痛感傳來,好像在說他的手可能廢了。
這時,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鑽了進來。
她滿臉是黃色的泥土,站在那邊,手裡拿著一包東西,看起來是吃的。
她謹慎的道了一句:“你醒了?”
晉兵點頭,吃力的道:“你救的我?多謝你。”
小姑娘就點了點頭,“不用謝,我師父說,這是我們行醫之人該做的。”
晉兵分辨出來,這就是他們晉國的口音,還是宿城那邊的。他來了興致,“我也是宿城人,你,你的師父是?”
小姑娘看了看他,道:“我師父姓裘,你彆動,我還要給你清理傷口,我隻學了點皮毛,你的傷太重了,還需要我師父給你治才行,不過我師父說了,你們這些兵,都是刀傷,用這種藥粉塗抹最好了。”
晉兵常年作戰,看得出這是禹醫最喜歡用的什麼“愈骨粉”,大概知道她師父是什麼人了。他看看外麵,是山,大概知道自己被這小姑娘藏了起來,但是這地方離戰場也不遠。
他心裡大概知道這場戰爭的結果了,歎氣一聲,不去想這個,反而問小姑娘,“你一個晉人,怎麼做了禹醫的徒弟?”
問完又後悔。
他想,她的爹娘必定是死了,然後留下她一個人,被禹醫撿到,禹醫心善,收了她做弟子。
但是,小姑娘卻說出了一番不同的說辭。
“我離家出走了,遇見了師父,師父見我可憐,便收了我做徒弟。”
晉兵便忍不住問,“兵荒馬亂的,再跟家裡鬨矛盾,也不該離家出走,家裡人該擔心了。”
小姑娘倒是無所謂了,她道了一句:“……去年大旱,家中的糧食都給弟弟和阿爹吃了,三個妹妹都餓死了。”
她低著頭,開始燒火,“我好不容易活下來,覺得自己比妹妹們幸運,更加努力的活著,幫著阿爹阿娘帶弟弟,自己不吃,也要給他們吃。但是,今年春,鄭將軍的兵便宜賣紅薯,阿娘買了來,藏在地窖裡,但忘記了上鎖,我給阿爹阿娘送飯的時候,小弟偷吃了紅薯,活活撐死了。”
晉兵聽的心裡一沉。
小姑娘將水提起,倒在了水杯裡,抱在懷裡,道:“於是阿娘就說是我害死弟弟的,我有些委屈,就跑了出來。”
“我剛開始出來的那天,也害怕,想回去,可是我後來仔細想了想,我走的時候,其實阿娘阿爹正在屋中看著我呢,他們希望我走。”
走了一個,便能活下來更多的人。
剛開始也苦,但是還好,她遇見了師父。要死的時候,是師父背著她一步步的走出了山裡,到了城池裡,給了她一個窩窩頭吃。
可真好吃啊。
她笑起來,“後來師父想把我送人,送去行商的好友那裡,我不肯,我想跟著師父,沒辦法,師父就想帶著我回一趟禹國,將我送到家裡人那裡養,可是還沒送回禹國呢,燕兵就打來了。”
“你幾月出走的?”晉兵問。
小姑娘:“三月。”
燕兵是六月份來的。
所以,她自己一個人,走了三個月。
晉兵就突然理解她口中的“回禹國”了。
她想來,已經將禹國當做家了。
兩人說了一會話,便也相顧無言,晉兵覺得太沉默了,反而自己裡有一堆話要說。
他想說說自己的家,但是後來想了想,他家裡,其實死的,也最先是姐妹,後來養大了他,卻又來了戰場。
他這話,跟小姑娘是說不得了,於是又閉了嘴,兩人一起呆到了天亮。
小姑娘問他:“我要去找師父了,你要去哪裡?”
晉兵就微微笑著道:“我也要去找我的師父了。”
小姑娘不是很能理解,她畢竟還是個孩子。但是等第二天,她跟師父回合,跟著師父去下一戰場的時候,就見著了躺在地上熟悉的身影。
師父問她:“怎麼了?”
小姑娘就道了一句:“師父,我昨天剛救的他。”
但是他今天就死了。
她師父就歎氣一聲,“咱們為醫者,能救活太平盛世的狗,救不活戰火紛飛之下的兵。”
隻要戰爭依舊在,他們就會一直戰鬥,直到死,直到世道安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