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平十三年夏,明照有十歲了。
她覺得自己已經可以獨當一麵，就想要一個人做點大事情。
她問折青：“阿娘，你給我一點事情做吧？”
折青：“你之前跟著孫香在商部乾雜活,這回還是想在商部？”
阿照搖了搖頭，“不想,我這回想換個地方。”
她在戶部已經摸的差不多了，商部的大事她插不上手,就想去一個自己可以說的上話的小部門。折青就想了想，道：“要不，這回你去工部的研究院吧？”
工部啊，阿照想了想，覺得比起其他的部門,這裡算是一個好去處,於是點頭答應了。
她就去工部的研究院了。
研究院裡麵人大多是研究狂魔，他們一天到晚一般都是埋頭做事情,明照去了之後,第一天得到了他們的熱情歡迎，明照很高興,覺得自己應該要改革這裡改革那裡,為研究院創造更好的明天，結果待了幾天之後,發現研究院裡的人根本不在乎她為他們謀來的福利,他們隻在乎基礎的衣食住行。
明照：“……”
是她弄錯了。
她就開始按照他們的需求去，但是她做了幾天,就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專門伺候他們的後勤人員。
明照覺得這裡不適合她做大事情，要走，折青就教育她,“身為儲君，要言出必行，怎麼能做一半就走了。”
明照就勤勤懇懇的編做出了一個提升他們的幸福指數計劃表，然後得到大家的一致讚揚之後，她才走。但是她並不高興。
她覺得自己的幸福指數提升表其實並不是很完善，但是每個人都誇到了天上去。
工部研究院的人對待她其實都很和善，無論她要做什麼，大家都竭力配合，隻是他們越是這樣，她心裡就越不舒服。
“還是在戶部待著舒服些。”
折青就一邊批改折子一邊道：“那是因為戶部有你孫香姨在。”
她將批改好的折子放好，抬起頭給她細細的講道理：“眾人都知道她是你的長輩，所以有她在，就有主心骨，大家敢說話，可是工部那些人卻是怕你的。”
誰敢得罪未來的陛下啊？
何況小殿下還這麼的能乾，他們更加不敢說什麼了，隻有被支配的恐懼感覺。明照在那裡給他們做後勤，他們反而心裡惶恐。
“一聽說你做好了計劃表就要走，便趕忙誇讚，希望你不要在那裡呆著啦。”，折青揶揄道：“所以小殿下，你接下來，想要去哪個部門啊？”
小殿下抿唇道：“想要去吏部。”
頓了頓又道：“阿娘，我怕我去了吏部，他們又捧著我。”
折青就想了想，道：“捧著你就捧著你唄，反正你以後也是要被捧著的。”
明照不願意，她有些不高興的道：“都哄著我，我就算做的不對，他們也會說好的。”
這樣她就分辨不清誰說的是真話，誰說的是假話了，這樣的感覺就好像活在混沌中，渾渾噩噩，不知世事，她們做皇帝的，一直都被關在皇宮裡麵，不能像其他當地的官員一樣四處走動，她們隻能坐在皇宮裡，從折子上麵窺得地方上的天地。
要是連地方上官員的話也分不清真假，那該怎麼辦呢？
她坐在椅子上，歎聲歎氣的，頓了頓，還抱怨道：“就連小虎也不跟說真話了。”
折青手一頓，“小虎啊——他說什麼假話了？”
明照用手撐著小腦袋瓜子，歎氣道：“昨天，我們上畫畫課，明明是盛樂畫的最好看，但是他卻誇我的是最好看。”
折青就笑了，她道了一句：“原來是這樣啊。”
她道：“這個，你倒是不用憂心，畢竟你想啊，在喜歡你的人心中，你就是最好的。”
明照想了想，道：“阿虎確實是最喜歡我了，他什麼都聽我的，也什麼都覺得我好。”
折青點了點頭。
“那不就得了？”
但是明照依舊不開心。她其實不僅僅是因為這一兩件事情不高興，最近讓她不高興的事情還有很多。
她小聲的跟阿娘道：“其實今年以後，我就發現，盛樂他們都讓著我。”
長大了，再也不是孩童時那般可以根據自己的想法說問題，他們因為年齡的增長，反而開始藏住了心裡最直白的話。
折青就勸解道：“他們隻是覺得你是小殿下，所以需要敬畏你。”
然後道：“其實，你被讓著很難受，他們也很難受的。能做第一，誰不想做第一？可你是小殿下，他們就會一輩子讓著你。”
明照畢竟小，有些鑽牛角尖，道：“可是，我不願意讓他們讓著啊。”
折青想了想，道：“你跟他們幾個人，是不是沒有交過心啊？要不然，你試著跟他們交交心，看他們是怎麼想的。”
明照就答應了。
她特地抽了一天的時間，將六個伴讀召集在一處，認真的說著自己的感受。
“我希望你們不要讓著我，我知道你們的心思，覺得我是皇太女殿下，可是我覺得，在我還沒有正式臨朝之前，我隻是你們的夥伴而已。”
“我想讓我們無話不談。”
他們恭敬而越發圓潤的假話讓她有些難受。
但是六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都沒有掏心掏肺。無話不談麼？他們都長大了，難道還要在小殿下麵前，像小時候那般拉幫結派的麼？
他們背後，開始站了家族的利益，他們隻能保證自己小殿下的衷心，但他們不能保證自己不去為家族謀取利益。
他們注定不能跟陛下再像以前那樣無話不談了，他們也有自己的打算。
然後過了一天，明照又頹然的回到了阿娘這裡。
“我都說心裡話了，他們卻還是在敷衍我，阿娘，我有些難受。”
折青就開解她，“你要知道，一個帝王的基本素養，便是要知道將來沒有人跟你說真話。”
治國天才，也許是最好的帝王，可是帝王是孤獨的。
折青道：“其實，你也不用這般的糾結，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們也身不由己。”
明照就很是羨慕阿娘，阿娘身邊有很多人願意說真話。
阿娘有很多好朋友。
她好像不能擁有了。
明照就拉著小虎道：“你這一輩子，都不能對我說謊。”
小虎拍著胸脯發誓，“你放心，大哥跟我說了，我以後都要聽你的話，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你的前麵。”
明照感謝的看了眼小虎，然後拿出她作的那副畫和盛樂的畫，“那你現在說說，誰的畫比較好啊？”
小虎撓腦袋，“當然是小主子你的，上回你不是問了我嗎？”
明照這回相信她了。
小虎沒有審美的能力。
不過她還是很高興的。但過了一天，她又跟折青道：“阿娘，其實小虎這樣對我也不好，因為他沒有明辨是我好還是彆人好，就會對我盲目的信服，可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要是我哪天犯錯了，身邊不是心腹的，他們害怕我，不敢說真話，身邊是心腹的，他們也沒有發現真相，那我要是做錯了事情，該怎麼辦呢？”
她問折青，“阿娘，你做錯的時候，是怎樣的呢？”
於是折青就想啊想啊，覺得女兒到了一個會自省的年紀是好事，但是太過於自省也不好，便最後搖了搖頭，道：“阿娘的每一項大事情，都是從百姓的利益去出發的，一般是錯不了。且每一項決定，都是大家一起討論，若是這樣還錯了，那就說明其實還沒有到能對的時候。”
然後頓了頓，又覺得自己說的不對。
比如，她覺得自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知道該乾什麼，不該乾什麼。
折青終於意識到自己跟閨女的不同了，她想，她能意識到奴仆製度，納妾製度是不對的，那是因為她來自於後世，可是阿照知道嗎？
她不知道的。
她雖然聰慧，可是沒有人告訴她前路是如何的，她隻能是“治國天才”。
她治理著如今的禹國，或許能將禹國帶的更加強大，或許能維持現狀，將國家治理的井井有條，可是很多來自於後世的思想，她不知道。
比如，她永遠也想不到要廢除奴仆製度。
她的意識裡麵沒有這個，即便她再是治國天才也沒有。
想明白這個的折青背後出了一身冷汗。
不過，她也不能告訴她後世是什麼樣子的。作為一個剛剛滋生出資本主義社會的封建儲君，折青覺得自己不能跟她說：其實以後就沒有君主了，隻有主/席，沒有封建主義了？
她不敢說。
她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於是隻能去道：“那你就要建立周全的製度。”
她引導著她往製度方麵去想，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折青就讓她先回去，道：“明日吏部不是要開始審查底下的官員了？你快些去睡吧。”
明照就走了，折青卻不能走，她還要批改折子呢。
此時盛夏，外麵微微涼，宗童提了燈籠來，道：“陛下，可要歇息了？”
折青搖了搖頭，“事情還沒有做完呢。”
她歇息了一會，抱著宗童的胳膊枕了一會，道：“等我成了太上皇，咱們也出去旅遊吧？”
宗童的目光很柔，道：“好。都聽陛下的。”
等陛下走了之後，他就又提著燈籠回到隱衛處。在那裡，小虎正加油的練習著功夫。見了他來，立馬停下來，道：“大哥，你回來了。”
宗童沒有開口說話。
他隻道：“你功夫練到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明日就要跟著我進林子裡麵了。”
阿虎點點頭，“我懂的，林子裡麵有人，我需要將他們殺了。”
他跳上小壇子，繼續在上麵窄窄的壇簷邊走，一邊走一邊問，“大哥，林子裡麵的人，都犯了些什麼罪啊”
他年紀小，最多隻想到殺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