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緊箍(2 / 2)

直到長刀豁口,被野獸奪走,直到他射光了箭袋裡最後一支箭,最後一隻撲上來的野獸張開血盆大口,對準他的脖子。

幻象猛然散去,黎奪錦雙目血紅,他往日裡如沐春風的秀致麵龐如今猙獰得可怕,門外的下人戰戰兢兢,底氣不足地回稟道:“世、世子爺,羅督統正帶人去尋即將臨刑的死囚,想必很快就能回來了。”

“……不要。”黎奪錦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從齒縫間逼出來,“去找阿鏡。找阿鏡來。”

讓阿鏡眼裡的湖泊,渡他。

將他從地獄修羅,渡回清醒人間。

阿鏡進門時,看見黎奪錦長衫被他自己揉得皺散,赤著雙足,烏發淩亂地黏了些許在臉上。

他跌跌撞撞地走著,像是已經看不清麵前的路,地上到處都是燈盞摔破的碎片,稍不留神便會紮在腳底。

阿鏡一步步靠近他,門扉在身後關上。

這一切正如初遇之時,隻是那時的黎奪錦,沒有今日這般倉皇失態。

阿鏡走著,直到走到了他麵前。

輕聲地歎息了一句:“摔碎這麼多東西……若是我摔的,你平日定要訓我的。”

黎奪錦大約已經聽不清阿鏡在說什麼了,腦袋遲鈍地偏了偏,循著阿鏡的方向。

阿鏡伸出手,將他臉頰上的發絲撩開。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身上的溫度卻高得嚇人。

接觸到阿鏡的手,黎奪錦整個人顫了一顫,向來表麵溫和的、高高在上的人,如今脆弱得像是風雨裡的一莖草葉,隨時可能折斷。

“阿鏡。阿鏡。”他呢喃著,事實上,他此時也已經不知道自己念叨著的這個名字有何意義,隻是因為在還存有些理智的時候,他便在等著這個人,因此,遵從慣性地念出口。

阿鏡沒出聲,隻是將雙手貼在了他的麵頰上,將那些冷汗一一拭去。

柔和乾燥的掌心,在麵上擦拭,仿佛帶來一絲安穩。

黎奪錦眼眸暗沉,長睫垂了垂,半遮半掩下來,嗅著身前的氣息,仿佛知道麵前人是誰一般,抑製著想要揮刀的欲.望,喃喃說:“疼。”

“哪裡疼?”阿鏡皺眉。

阿鏡隻有被狗咬傷,被刀劍劃傷時會疼,可是她看過了,黎奪錦身上沒有傷口。

黎奪錦張了張嘴,卻形容不出痛苦所在,握住阿鏡的手,一點點往上移。

挪到了柔軟的太陽穴邊,用力敲擊即可致死的位置。

阿鏡屈起手指,在他的太陽穴上緩緩摁壓、推拿起來。

“……唔。”像是舒服,黎奪錦喉間溢出一聲呻.吟,他順服地低下頭來,下巴靠在阿鏡肩上。

世子烏發如瀑,垂落披散在阿鏡的肩頭,他眉眼妖冶,任由阿鏡在他脆弱的太陽穴上動作,半睜著迷蒙的鳳眸,盯著眼前那一截雪白的頸子,炙熱的呼吸撲灑在阿鏡的耳垂上。

阿鏡手指力道均勻,從他的黑發中穿過,又緩緩收回,然後再次順著脈絡往後推。

纖白的十指撫順著頭頂,帶來一種安神的效用。

黎奪錦漸漸不覺得疼了。心中的暴虐之意也被這平緩而恒定的動作安撫下來。

困意上湧,黎奪錦靠在阿鏡肩上,不知何時便完全闔了瀲灩的雙目,沉沉睡去。

阿鏡瘦弱,但有力氣,好歹把他挪到了不遠處的床上。

殿外的門還被鎖著,沒有黎奪錦的親口命令,不會有人來開門。

阿鏡到處找了找,屋子裡到處都是黃花梨木凳,除了眼前這張被黎奪錦占去大半的床,竟沒有柔軟可躺臥之物。

左右阿鏡並不是個挑剔的人,她繞到床的另一側,尋了一片狹小空處,也蜷著身子入睡了。

夜間,好像下了場雨。

淅淅瀝瀝地落在草木上,叮叮咚咚地落在屋宇上。

阿鏡睡得並不安穩,仿佛總覺得身邊躺了條粗壯冰冷的蛇,在暗中看著她,圈著她,叫她無處可去,也無處可躲。

天剛剛亮起,阿鏡便醒了過來。

身側有人單手支頤,笑盈盈地望著她。

黎奪錦不犯病的時候,果真麵若好女,柔暉瑩潤,令人心向往之。

他對上阿鏡的雙眼,伸手撩起她的一簇長發,卷在指間,喉嚨裡低沉地笑笑:“阿鏡,你又救了我一次。”

阿鏡沒說話,既沒勸撫,也沒論功討賞。她伸手,把自己的頭發拿回來,黎奪錦瞥她一眼,又卷起另一簇,阿鏡再去搶,他就不讓了。

阿鏡隻好不再搭救自己的頭發,仰躺著,揚眸看著黎奪錦問:“你昨天,為什麼會疼。”

黎奪錦喉結滾了滾,眸色暗沉。

他嗓音如笨重的鐘被敲響,沉沉的,胸膛裡帶著回音:“因為,我生病了。那日我險些傷了你,也是因為我的病。”

這是黎奪錦從未告訴過阿鏡的。

阿鏡翻轉身來,那縷長發順勢從黎奪錦指間滑落,她趴在床上,雙手托著腮,支起上半身,眼眸看著黎奪錦,聽得很認真。

黎奪錦撇撇唇,便和她一五一十地說了下去。

在黎奪錦尚且年幼時,他父母俱在,彼此敬重,闔家也算圓滿幸福。

但那年賊寇入京,縱火險些燒了黎府,傭人護著年幼的黎奪錦同父母逃出來,逼至窮途末路時,父親操刀與人拚殺,將母親與黎奪錦護在身後。

黎奪錦夾在大人的人縫之中,隻覺身邊的環境在不斷地推搡,搖晃,刀劍錚然之聲不絕於耳,每一次兵劍相擊,都有可能帶走他至親或者他自己的性命。

亂箭四射,一支帶火芒的箭矢射過來,母親用身軀擋住了黎父。

在最後的苟延喘息中,母親緊緊捏住了黎奪錦幼小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囑咐他:“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要牢牢護好你的父親。”

母親深愛父親,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仍然惦念不忘。

而父親也同樣為母親痛惜若狂,他們從那次黎府失事中逃得生機,黎父便主動向皇帝請纓,征討北伐,血虐亂臣賊子,誓要替黎夫人報仇。

黎父驍勇善戰,果然在邊境立下赫赫戰功,被封為平遠王。

他帶大的黎奪錦同樣極善用兵,且年輕氣盛,弓術高超,乃邊疆有名的雪野狐、神射手。

七年時間,父子倆彼此作伴,以為這樣的時光能夠抹平當初的痛楚,但事實上,他們過得越幸福,當初犧牲的人便越是如同逃不開的夢魘,深深紮根在他們心頭。

黎奪錦知道,父親是這樣。

整整七年,父親沒有接近過任何女色,常常深夜點一盞油燈枯坐,對著母親留下的小像發癡。

而他,則是一日也不敢忘記母親的叮囑,一旦有空,有力氣,便不斷地操練騎射之術。父親每次出征,黎奪錦在帳中都整夜無法安睡,待得長大了一些,便不顧勸阻,一定要陪著父親同去。

父子倆孺慕情深,令所有邊關將士都十分動容。

而黎奪錦也已經成長到了能夠獨自帶兵的年紀,那一日,他帶著新兵操練武藝,忽然聽聞急信來報,有一小股流寇自北而入,借著狼群的遮掩,已經越過了草叢,朝沼澤迫近。

平遠王已經帶著人馬出擊,因是不成規模的小股流寇,想必不成問題。

但黎奪錦依舊心悸不止。

母親的遺言好似緊箍,在他耳邊一陣陣地回響,他必須去,必須去父親那裡,父親不能出事,父親的命……比他的重要。

這是母親用自己的命給黎奪錦換來的一課。

他拋下新兵,翻身上馬,朝著泥沼區疾馳而去。

但,他終究晚了一步。

數個敵軍圍著一個跪倒在地的魁梧將領,不斷地用刀劍戳入他的身體,發出陣陣桀桀笑聲,黎奪錦發狂地怒吼一聲,夾緊馬肚疾衝過去,將那群人的手臂齊齊斬斷。

跪在地上的平遠王早已沒了生息,他久經戰火的身軀到處都是窟窿一樣的血洞,但最致命的傷,是穿透了他胸前的那柄箭矢,七年前,若是沒有黎母的阻擋,那支帶火的箭早已插在了同一個位置。

黎奪錦心神崩潰,如中魔音。

他看著那些斷了雙手的敵軍在地上翻滾,求饒,將他們一個個如同螃蟹一般翻過來,並排擺在地上,一個一刀地輪流在他們心臟上插過,又從另一端到這一段,再插一遍……

不知過了多久,黎奪錦麵前的五具屍體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他顫著雙手,鬆了劍,跪在父親麵前。

他要把父親帶回去。

黎奪錦背著平遠王朝前走,他的馬早已受驚嚇掉進了泥沼中爬不上來,黎奪錦背著父親,一步步朝營帳的方向走去,麻木地避開腳下的沼澤。

他眼前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敵人的血,母親的血,敵人的內臟,母親垂死的音容……

一聲躁動的長嘶從遠處傳來,接著是回應般的一聲又一聲,一群鬣狗循著血腥味而來,麵對腳步遲緩的黎奪錦,它們眼中沒有懼意,隻有貪婪。

黎奪錦護住父親,拔刀與鬣狗廝殺。

他拚完了最後一絲氣力,拚完了最後一支箭,即將就要喪命於鬣狗嘴下,是陸鳴煥趕來,救了他。

黎奪錦眸光遲滯地看看好友,回頭想要喚醒父親,平遠王卻從他手臂間僵直地滾落下去,永遠不會再回應他。

怔愣之後,黎奪錦抱著父親痛哭,哭號之聲淒慘似野狐被人硬生生拔了牙,被人活生生開膛破肚。

父親死了,他沒護好父親,他又憑什麼活著。

從此黎奪錦患上了無法醫治的頭疾,無法與人接觸的怪癖。

與人靠得過近,他會想起母親掐在他肩上的那隻冰冷發硬的手,頭疾發作,他會控製不住虐殺的惡欲。

話音消落,黎奪錦望著阿鏡,臉色蒼白,眸如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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