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換了名字,換了住所,換了生活方式,還要學許多從前聽都沒有聽過的書,身邊沒有一個熟悉的人。
有一種感覺,像是他的生活被完全剝奪了,他被整個兒地塞進了另一個殼子裡。
有時候他會懷疑,他還是他自己嗎?
樊家與他再無羈絆,他過去的十幾年,仿佛就成了一場空。
什麼都沒有的空。
他越是學新東西,這種感覺便越是濃重。
他不願意丟掉那十幾年的自己,所以晉琺在第一天到晉府時,就對晉夫人說:“我有一樁娃娃親,是小水鄉樓家的二女兒。我以後,是一定要娶她的。”
樓雲屏是他與少年的自己之間,唯一的牽絆了。
晉夫人麵露難色,但也沒有當場拒絕。
她應和下來,沒有多說什麼。
小水鄉的樓家?與京城隔得十萬八千裡,鄉野孩子之間說的娃娃親,又能算得了什麼。
等過得一年半載,晉琺見了京城的新鮮姑娘,自然而然,就不會再想起那回事。
所以晉夫人不急著在此時去打消晉琺的念頭。
晉琺也大約猜得到晉夫人這未曾出口的念頭。
他也知道,自己是在跟自己較著勁。
樓家從來沒把這樁娃娃親當真,晉家去小水村找他那天,四方八鄰臉熟的不熟的,全都跑過來湊熱鬨,沾親帶故地喊著他,想要討得一點賞錢。
唯獨樓家沒人來。
他還疑心樓家不知道這件事,可當他跑去找樓雲屏,樓雲屏卻開口就恭喜他。
於是晉琺懂了,這樁娃娃親,對於樓家來說,隻是一場可有可無的玩笑。
他隻能自己跟自己較勁。
如果他都不堅持,他和雲屏的姻緣,就更沒有人在乎。
晉琺要學的東西太多,學得狠了,有一回半夜沾了涼露,發起熱來。
晉夫人焦急地守在他床邊,病熱之中,他也說起了胡話,開口卻不叫爹娘,隻叫雲屏,雲屏。
晉夫人嚇了一大跳,連夜派人去小水村找人。
晉琺是晉府現在唯一康健的血脈,若是他當真病傻了,永昌伯府就後繼無人了。
好在晉琺年紀輕,體子好,熱病來得快去得也快。
快天亮時晉琺醒了,意識也清明,晉夫人高興得不得了,為了哄他高興,就說:“娘已經叫人去請你那未過門的小娘子了,大約很快就能請來!”
在晉夫人心中,一個什麼根底也沒有的農戶,不就是麵朝黃土背朝天地一直待在那個閉塞村鎮,什麼時候去找,都能找得到。
京城裡的大官召見她,先不管是什麼官,當然就要恭恭敬敬地趕過來見麵。
晉琺果然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眼型天生上翹的眸中,浸出一點瑩潤的光來,掩去病中的憔悴。
可是,沒過多久,晉夫人派出去的人回來稟報:“那戶姓樓的人家,月前搬走了。問遍了附近的人,沒人能說清他們搬去了哪裡。”
晉夫人臉色微變,身後靠坐在床頭的晉琺卻是猛地咳嗽起來,像是要將肺也咳出來似的,不休不止。
他臉色漲得青紫,瘦薄的身子劇烈顫動,用手帕緊緊捂住嘴,終於在窒息之前停下了這陣猛咳,手帕挪開,上麵沾了血絲。
即便後來醫師診斷過,說這是本就病未痊愈,又受了急,氣息促亂下的反應,晉夫人還是嚇得不輕。
從此,晉府不再敢把晉琺的這門娃娃親看輕。
晉夫人一遍遍地催人去找人,晉琺自己甚至也到街上去打聽,找那些專門跑腿的人,用攢下來的月錢雇請他們找人。
不知道過了幾天,也沒有音訊。
有一日晉琺依照老師的吩咐,在坊市上,按單子找著書。
身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晉琺扭過頭,就那麼猝不及防地,看見一張嬌妍麵容出現在自己眼前,明豔地笑著,一隻手朝他揮揮,在打招呼。
“……”他連呼吸都來不及換,幾次做出雲屏的口型,卻氣息短促,發不出聲音。
是樓雲屏先開口和他講了話。
“小豆子!真的是你啊,好巧啊,我爹爹到京城來做生意啦,我還想著,會不會碰見你呢,沒想到,京城那麼大。不過,好像也沒有多大,不然我們怎麼能碰見呢?你家住在哪呀,我家住在……”
晉琺猛地伸手抓住了樓雲屏那隻揮動著的手腕。
樓雲屏一愕,停了絮絮叨叨,偏頭看看自己被抓住的手。
晉琺說:“我帶你,去我家做客。你來不來?”
樓雲屏縮了縮手。
“我還沒吃晚飯呢,下次吧……很遠嗎?我要是去了,能回來吃晚飯嗎。”
晉琺笑了,笑著笑著,眼圈微紅。
“很大,京城很大。那我跟你去你家吧,你家在哪,這次還會搬嗎?”
樓雲屏想了想,嚴謹地說:“我要問問我爹爹。”
晉琺笑容越來越明顯,他看著樓雲屏說:“雲屏,你和我是有娃娃親的。我們有姻緣牽著,你走不掉的。”
樓雲屏再也不是懵懂年紀了,聽見娃娃親,有些不好意思。
她看看左右,想要收回手,說:“小豆子,你抓著我乾什麼呀。”
“不要揮手。”晉琺說,“不要對我揮手。你說,那個動作是告彆時才做的。”
樓家在京城定居了下來。
晉琺的臉色一天比一天紅潤,也不再像往常一樣一直待在家裡,時不時就往坊市裡麵跑。
樓家在鬨市裡麵做飯館生意。
一開始的鋪麵很小,一家人擠在二樓同樣狹小的房間裡住著,比起以往在鄉下的寬敞,當然是不自在許多,但是沒有一個人抱怨,為了樓父的生意,全家人都主動地來幫忙。
以前,樓雲屏洗衣服時,晉琺都搶著做,可現在他沒有這個機會了。
他身上穿的,不再是以前被叫做小豆子時那身破破爛爛的粗麻布衣,而是屬於晉府貴公子的錦衣華服。
沒有人敢讓這樣打扮的人幫他們端碟子洗碗,晉琺隻好站在旁邊看著。
偶爾還要挪挪位置,免得打擾了他們擦桌子掃地。
晉琺生日那天,他興衝衝地過來邀樓雲屏去晉家做客。
樓雲屏不大樂意去。
她一邊洗著袖口沾上的油汙,一邊說:“京城裡,不像小水鄉,家家戶戶大門開著,串門的多,規矩少。這裡規矩太多,我雖然沒有學齊全,但也知道,我與你非親非故,去你家吃飯並不合適。”
晉琺瞪了瞪眼睛。
他走上前接過樓雲屏的衣袖,湊在出水口底下替她洗,一邊搓一邊說:“哪裡不合適?你是我的未過門的娘子,我生辰日,難道你不應當同去?”
樓雲屏看著他自然而然替她洗衣袖的動作,有些發怔。
聽清他說的話後,臉頰忽地紅了。
鋪子裡已經沒有客人,她卻還是看了看左右,推了晉琺一把:“什麼娘子,不要胡說。”
十二歲時的樓雲屏,哪裡會紅臉,若是紅了,也一準是被太陽曬得紅了。
如今的嬌羞情態,叫晉琺看得癡住。
這樣的嬌怯,羞澀,與那個廟祭夏夜的赧然又完全不同,而且,這情緒是隻為了他一個人流露的。
若心裡沒他,以樓雲屏那樣大大咧咧的性子,又怎會如此?
晉琺眼波蕩了蕩,聲音忍不住地低下來,故意湊近她說話。
“怎麼了?這哪裡是胡說,彆告訴我,你不記得了。”
說著,他作勢要去掀額角的碎發,低下頭來湊過去,要讓樓雲屏仔細看那個疤。
他忽然湊近,男子身上的氣息也隨之侵占鼻息,樓雲屏忍不住屏息,臉頰更熱。
身後的房門吱呀一響,樓父的腳步響起,兩人才猛地站直,老老實實地你發你的呆,我洗我的衣袖,互不相乾。
樓父經過之後,兩人互望一眼,忍不住一同笑起來。
晚霞漫天時,樓雲屏到底是和晉琺一同去了晉府。
“你彆怕,父親母親都早已知道你,否則,我又如何能這樣自由,天天來找你?”
樓雲屏思忖了一下,點點頭。
她既然已經決定和晉琺一起,就不會總是為了這等門第之見退縮。
若將兒時玩笑當真,她與晉琺定下約定之時,他還並不是晉家的公子。
如此說來,她與晉琺的姻緣,在晉琺的富貴之前。
她沒什麼好退讓的。
樓雲屏本就落落大方,被晉琺攜著走進永昌伯府門庭之中,也不曾顯出一點貧家女子的畏縮。
晉府的公子過生辰,自然是熱鬨得很。
晉琺剛進門不久,就被道賀的人給拉到一邊去。
周圍全是樓雲屏從未見過的麵孔,他們似乎與晉琺很相熟的樣子,拍著他的肩背,或是與他稱兄道弟,或是讓晉琺口稱叔伯姑嬸。
樓雲屏自然不去湊那番熱鬨,退到回廊邊,尋了個人少的地方默默站著。
廊外的陽光傾瀉而下,屋簷在地上投下一道細細的影子。
樓雲屏順著那道影子看向右邊,卻看見了一個跟她一樣,孤身一人、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的少年。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今晚零點肯定沒更新啦,明天白天更。(我明天儘量多存點儘快恢複固定零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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