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冥翳抿了抿唇。
“那個知州殘害當地童男童女,已為百姓所不忿。”
“跟你有什麼關係嗎?”皇帝反問,“那是你四弟的治下。你這一出,害得鹿城混亂不堪,那些個民眾天天鬨事,以為可以稱王稱霸……你四弟有多為難,你知道嗎?”
岑冥翳不再出聲了。
“這樣的事,朕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皇帝揮揮手,“自去領罰罷。”
岑冥翳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轉身,仿佛早有所料。
他走遠幾步,皇帝的聲音又從後麵飄來。
“老三,不要忘記你生下來是個什麼東西,你從幼時起便是個怪物,跟你其他的兄弟不一樣,也不要妄想你以後會跟他們一樣。”
岑冥翳的腳步連停頓都沒有。
皇帝這句話的意思,無非是在告誡他,他沒有爭嫡的資格。
岑冥翳並不在意這句告誡,因為他對那個位置,一絲一毫的念頭都不曾有過。
這些年來,他也一直聽從皇帝的吩咐,遠離朝堂,以紈絝麵目示人。
岑冥翳走到一處暗室前,停了停。
他攥了攥手心,才再次提步,一步步走下石階,直到進入完全的黑暗。
頭頂的石板合上。
岑冥翳均勻地呼氣,吐氣,閉上眼睛,不叫自己去看這一片黑暗。
但過了沒多久,他就控製不住地睜開,眼睛竭力地在黑暗中瞪大,試圖去尋找哪怕一絲光亮。
他胸膛均勻的起伏被打斷,硬生生地停在某處,鼻子像被水堵住,無法呼吸。
岑冥翳頻繁地眨眼,揮拳,翻滾在地,又腰腹用力,從地上一躍而起,好似在從看不見的影子手裡搏命。
皇帝知道他的毛病,懼黑。
所以每次罰他,都把他關進地下的暗室中。
皇帝提防他,因為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皇帝也曾經因為同樣的原因利用他。
“諦聽”是為他創建起來的。
一開始,皇帝隻是有自己的幾個親信太監,常常向皇帝報告一些官員家裡的大小事。
皇帝發現,有些小事看起來雖小,卻很能拿捏人。
所有他知道秘密的臣子,在他手中都服服帖帖。
皇帝嘗到了甜頭,便愈發信奉此道。
可是漸漸地,皇帝不信任卷宗,不信任書信,幾乎不信任任何一種可能流傳到彆人手中的工具。
這些秘密,隻有皇帝自己能獨有。
可是,不用書卷記載,又如何能永久還原事情原貌?
皇帝沒犯愁多久,便很快發現,他有一個年僅幾歲的兒子,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
那個兒子,生下來被惡鬼附身,麵目醜陋,卻有個特殊優點,能清晰地說出某時某刻,樹葉落下的位置。
隻要是他見過的,聽過的,他便能記住,且想忘都忘不掉。
皇帝欣喜若狂。
這是一個絕佳的容器,可以用來承載無數的秘密。
皇帝特意召見了幾次這個鬼兒子,卻驚訝地發現,他臉上的黑瘢一次比一次淡,竟是好轉了。
皇帝大喜,讓他掌管“諦聽”,讓他沒日沒夜地聽人彙報,除了吃喝拉撒,其餘的時間都用來聽一個又一個的秘密。
岑冥翳聽過的那些秘密之中,有的肮臟,有的淒慘,岑冥翳才不到十歲,卻統統刻進了腦海裡 。
有一次,岑冥翳看完一卷記錄,裡麵寫著十幾個貴族男子一同□□一名不滿十歲的少女,他們現在還在國子監逍遙。
這屬於特級卷宗,看完後立刻要親手焚燒。
岑冥翳將竹筒扔進火堆中,看著熊熊火焰,突然扶著桌角,幾乎將半副內臟都吐了出去。
這樣的事,岑冥翳聽了很多很多。
待皇帝需要時,便將岑冥翳叫到跟前,挑著詢問。
但凡岑冥翳敢提供錯誤的信息,就會被關進黑屋的鐵籠中,受蛇蟲鼠蟻啃噬。
在窒息前的最後一刻,岑冥翳掐緊了自己的手心。
他逼迫自己轉移注意力,不去想黑暗中不斷湧出的密密麻麻的影子,而去想柔軟的手指,從他手上撫過,拉著他走在陽光下,想他做夢也不曾夢過能得到的那雙唇,想她調皮的舌尖輕輕探出又收回。
岑冥翳終於找回了呼吸。
他常常被關進這樣的黑暗裡,有時候是因為犯錯,有時候是因為惹兄弟不高興,有時候隻是因為皇帝看他不順眼。
皇帝並不會當眾對他有一絲一毫的難看臉色,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皇帝最寶貝的兒子。
因為妖鬼不能當著外人的麵折辱。
記錄玉匣的那份卷宗停止後,岑冥翳在暗室中好幾次死去活來,差點沒能撐過去。
直到在他瀕死的前一刻,他發現他腦海中多出了一段記憶,仿佛是另一個他,又或者說,是他在另一個大金朝經曆過的事。
他記起來了一隻破碎的蝴蝶,一顆被從他手中挖走的完好的雞蛋,一枚替換進來的香噴噴的糕點。
他記得他躲在秋華宮中,他記得那個郡主,叫趙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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