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無問從宮裡出來時,便聽得暗一前來稟報,說老夫人從大相國寺禮佛回來了,這會正在城門,馬上就要進城。
他眉心登時一跳,長腿一邁,便進了馬車,道:“回府,派人去趟鎮撫司,就說我今日抱恙,那犯人我明日再去審。”
暗一見自家主子如此鄭重以待,忙不迭應一聲“是”,將馬鞭丟給暗二,自己親自跑一趟鎮撫司了。
馬蹄“嘚嘚”行了大半裡路,薛無問的馬車終於搶在老夫人的馬車前抵達了定國公府。
下車後,薛無問穿過垂花門,大步往無雙院走。
無雙院的一眾丫鬟見世子爺回來了,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禮。薛無問漫不經心地點了下頭,道:“姨娘呢?”
“姨娘在暖閣裡製香。”一名丫鬟上前一步,大著膽子回道。
薛無問聞言,一瞬都不停留,抬腳便往暖閣走。到了暖閣,果然見衛媗正拿著根銀火箸在撥弄著香爐裡的香灰。
見他這麼早回來,衛媗有些意外,他前兩日才剛休沐完,今日應當是很忙的才是。
“今日不用當值?”她放下銀火箸,靜靜望著薛無問,道:“還是府裡出事了?”
“府裡沒出事,我就是不想上值了,才回來偷個懶。”薛無問漫不經心地走到衛媗身側,低眸瞧著桌案上的兩綹細發,道:“在做送我的香囊?”
之前這姑娘要給他做衣裳,薛無問怕她戳到手又傷著眼睛了,便不讓她做。這姑娘沒幾日又過來同他說,衣裳不做的話,那就做個香囊吧。
她一貫來是愛調香的,平日裡沒事就歡喜製點香充當消遣。
薛無問想著反正是做她愛做的消遣,也不會累著她,便應了聲好,隨她去了。
兩日前,她忽然拿了個剪子過來,剪下他一綹短短的頭發,說要拿來調香。剪了他的發之後尚且不夠,又剪了自個兒的一小撮發。
薛無問對女子調香製香這些個閨房消遣自是不大懂的,可再是不懂,也是知曉,不管是製哪種香,都用不著人的頭發。
薛無問捏起那兩綹發,放掌心裡端詳須臾,他的發質偏硬,似胡茬一般又硬又粗,而她的發烏黑蓬鬆,細細軟軟的,一眼便能認出。
薛無問將綁發的紅繩解開,把兩綹發混在一塊,分不出彼此了才罷休。
衛媗瞧著他在這搗亂,也不惱,支起一個香爐,對薛無問道:“把這些發絲扔進去。”
薛無問照做,便見衛媗拿起銀火箸,撥弄了下,沒一會便有火舌卷上那些烏黑的發絲,寸寸成灰。
她做這些事時,當真是極令人賞心悅目的。不緊不慢,行雲流水,做什麼事如同聽雨敲竹、煮雪烹茶一般的優雅。
薛無問想起他第一回去青州之時,在一處不起眼的茶寮裡聽人說,衛家那位大娘子不愧為青州貴女之首,難怪連聖人都要將她早早定下,做那太孫妃。
彼時他聽過之後,也不過心底嗤笑一聲。
不管是在肅州,還是在盛京,他聽得最多的便是某某閨秀是第一美人、某某沒人又是第一貴女雲雲。
在他看來,這些都不過是這些閨閣小娘子往自己臉上貼金,自抬身價的手段罷了。
那時在茶寮裡,與他有同樣的想法的人亦是有的。
一個從盛京走貨的商人搖著把紙扇,不以為然道:“都被定做太孫妃了,還能不是青州貴女之首?在青州,哪有旁的貴女敢讓自己比這位未來的太孫妃要更受矚目?若真把這未來太孫妃給比下去了,那貴女在青州約莫是要混不下去的。”
此話一出,茶寮裡二十來個男子豁然站起,怒目圓瞪。那模樣瞧著仿佛被質疑的不是衛家的大娘子,而是他們自個兒捧在掌心裡視若珍寶的女兒。
在青州,衛家人的地位一貫是特殊的,青州人對衛家比對皇帝還要忠誠。
不管是衛太傅,曾經的首輔大人衛項,還是大公子衛徹,大娘子衛媗,乃至年歲小小便熟讀兵書習得一身好槍法的小公子衛瑾,都不許旁人玷汙半句。
那行商之人自是被嚇得連連告罪,被轟出茶寮時,還不服氣地嘀咕了句:“還不許人說一句真話了?都說青州人受詩書傳家的衛家熏陶,知書達理,很是講理。要我看來,這些青州人分明都是莽漢!”
那人說話聲極小,可薛無問自幼習武,自是聽見了,失笑著搖搖頭。
心裡卻也是與那商人一樣,對那位盛名之下的衛大娘子頗有些不以為然的。
直到後來,他自己儼然也成了那一群聽不得旁人說一句衛媗不是的莽漢之一。
不,他比莽漢更甚。
他還是個護犢子的小氣鬼瘋子,若是聽見旁人罵衛媗了,他可不會那般好脾氣地將人轟出茶寮便了事的,至少要讓那人後悔來這世上一遭方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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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裡輕煙嫋嫋,炭盆閃著細碎的火花,“劈啪”響了聲。
衛媗執著根長銀匙,將冷掉的發灰舀入一個袖珍的圓滾滾的白瓷瓶裡,才剛闔起瓶蓋,旁邊目光灼灼盯著她看了小片刻的男人忽地笑了聲。
衛媗側眸望去,對上薛無問那雙含著笑的熠熠生輝的眼,不由得一怔。
倒是想不明白,她在這好好地燒著發灰呢,這人卻立在一旁笑了起來,臉上那笑意還有些晦澀難懂。
薛無問摘下腰間的繡春刀,闊步走到她身後,將她轉了過來,抱起,放在桌案上。
一套動作做得一氣嗬成,衛媗手裡還拿著根長銀匙呢,被他一轉過來,銀匙尖“叮”一聲敲在一個白瓷碗壁上。
好在薛無問知曉她極看重身後的瓶瓶罐罐,把她抱起後,便小心地把那些瓷瓶瓷碗往後挪,這才抽走她手上的長銀匙,低頭去尋她的眼,一字一句問道:“衛媗,你這是在同我示愛吧?”
結發為夫妻。
這姑娘直接將二人的發燒成了灰藏在香囊裡,可不就是在用她的方式,在同他示愛麼?
兩人靠得極近,額頭相抵,鼻尖相觸,說話間,他溫熱的唇就那般輕輕擦過她唇珠,撓癢癢似的。
衛媗自從確認了他對自己的心意,便也不再藏起自己那顆心。至少要讓他知曉,他愛她,不是沒有回應的,她亦是歡喜他的。
她長睫微垂,慢慢回他道:“薛無問,我隻對你一人做這事。”
薛無問,我是對你一人做這事。
原先還帶著散漫笑意的男人眸光一頓,喉結輕滾動了下。
完了。
這話比她直接說心悅於他還要有殺傷力,就像是往他心裡劈了道雷,血液都要沸了。
若不是知曉他祖母馬上要到家門了,他真想就在這裡,在這桌案上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