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泰帝一入正廳,眾朝臣與一眾新晉進士們齊齊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禮。
“微臣參見皇上!”
成泰帝溫和地擺擺手,笑著道:“都起來罷!今日君臣同樂,無需拘禮!”
他自登基後便致力於塑造一個親民賢明的帝王形象,在朝堂上鮮少發怒,私底下更是平易近人。
從前廢太子做儲君時,朝中大臣便常誇他是個仁和之君,日後定然是個明君。後來成泰帝登基後,這“仁和”二字便落在了他頭上。
朝臣們也因此習慣了成泰帝的親和,他說不拘禮,那便真的不拘禮了,一個個端起酒杯暢飲。
酒過三巡之後,那些個酒量淺的新科進士早就搖搖欲墜,坐都坐不穩了。而酒量稍好些的,眼神也有些渙散。
也就在這時,成泰帝慢悠悠地從主位上走下來,笑吟吟地望了望這一群初入官場的士子,最後將目光落在霍玨身上。
“朕聽宗愛卿上稟,上元夜便是霍愛卿挺身而出,救了半城百姓。如此大功,不得不賞。你放心同朕說,想要什麼獎賞?“
雖然按照曆朝曆代的慣例,三鼎元在殿試後便會被默認入翰林院為官。狀元任從六品修撰,榜眼、探花任正七品編修。
可此時到底任令未下,不管是三鼎元還是旁的二三甲進士,都算不得官身。
成泰帝如今一句親切的“霍愛卿”倒是抬舉霍玨了,隱隱可見皇帝對這位新科狀元的親善。
霍玨方才被灌了不少黃湯,冷白色的臉蒙上了一層緋色,目光亦是渙散,他搖了搖頭,站起身,似是強撐著醉意,緩慢答道:“臣,確有一事相求。”
這話一出,彆說皇帝了,周遭那幾位跟隨在皇帝身邊的權宦重臣都紛紛看向這位新科狀元。
坐在霍玨身邊的宗奎悄悄踢了他一腳,生怕他在醉醺醺的狀態下說出什麼大不敬的話。
誠然,你救了半城的百姓,確實是有功勞。
可皇帝問你要什麼獎賞時,會說話都會說“為皇上分憂,乃臣之本分”之類的話。
哪有人真的會直白地開口討要獎賞?若真的開口了,說句實話,皇上就算真給你獎賞了,那也是給得心不甘情不願的。
趙保英伺候了成泰帝這麼些年,對這位表裡不一的皇帝很是了解。
若這位新科狀元真討要獎賞了,日後的仕途怕也是到頂了。
趙保英握著拂塵的手動了動,正要開口,忽然便聽那狀元郎強撐著醉意,道:“臣懇請皇上允臣進都察院,為皇上效犬馬之勞!“
趙保英聞言便豁然抬眸,隻見這位眉目清雋的少年郎雙目含光,神色向往,儼然就是一個心懷理想,恨不能做一個千古名臣的官場新人。
趙保英微提的手又緩緩落下。
整個禮部宴客正廳靜了一瞬。
在官場裡浸淫已久的朝臣們倒是能控製住自個兒的麵色,不流露出半點詫異之態。
但那些進士們個個都瞪大了眼,連宗奎都被霍玨這話給驚到了。
都說非進士不進翰林,非翰林不進內閣。大周朝的曆任閣老都是翰林院裡出來的,是以,翰林院是新科進士入仕的首選之處。
君不見多少二甲三甲的士子擠破頭都要進翰林院任職。
原本霍玨作為狀元,去翰林院是板上釘釘之事,還是從六品的修撰。在翰林院呆個三年五載,之後再去旁的地兒積攢一些政績,日後的仕途不可謂不平坦。
更何況,他不想去翰林院,想去旁的地方也成。吏部、刑部、戶部都是些實權在握的官衙,去這些個地方曆練也是不錯的。
怎麼都比去都察院好吧?
都察院那地兒就是一群整日裡無所事事的言官,日日盯著些芝麻蒜皮的事參這個參那個的。
這些言官吧,都是自詡是純臣的。不結黨營私,隻一心一意做皇上的眼,時刻替皇上監察朝廷命官。若皇上不聽,還能一頭磕在金鑾殿的堂柱上死給你看。
成泰帝屬實不大喜歡這些言官。他想做個寬和仁厚的帝王,想要政治清明、君臣和睦,自然是不喜歡有一群人整日在他麵前叫囂,弄得朝堂烏煙瘴氣。
更何況,七年前那人一頭撞在登聞鼓上,字字句句都在指責他殺兄弑父,謀朝篡位。那刺目的一灘血,自那日之後,便成了他心頭的一根刺。
然而這兩年,隨著他眼疾日益加重,成泰帝對都察院的禦史們卻漸漸有些改觀了。
首輔淩叡是當初扶他上位的大功臣,念及他的從龍之功,成泰帝待他一貫寬厚。可這些年,他的胃口倒是被養得越來越大了,如今整個朝堂半數都是他的人。
而都察院參得最多的,就是首輔一脈的朝臣。前些日子還將順天府尹直接拉下了台,由臨安縣令宗彧頂替。
那被罷了官的順天府尹,雖然藏得極深,可成泰帝知曉,那是淩叡的人。
眼前這年不及弱冠的狀元郎剛正不阿且一身正氣,正是一個言官該有的模樣。
成泰帝望著霍玨,唇角勾起,眉眼溫和垂下,笑著道:“朕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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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榮宴從午時一直開到月上柳梢方才結束。
成泰帝早早便離開了禮部,回宮裡去。離去前,還特地將趙保英留下,讓他親自將醉醺醺的狀元郎送回府,以示恩澤。
出禮部衙門時,霍玨腳步都走不穩了,趙保英穩穩扶助他,提唇笑道:“霍大人仔細腳下。“
剛從衙門大門走出的薛無問見到此景,嘴角沒忍住抽了下。
這小子在聞鶯閣同他喝了幾次酒,哪一次不是喝得比今晚還要多?可從沒見他醉過一次,今日醉得倒還挺像那麼一回事。
薛無問邊想著邊拾步走下階梯,一轉身便瞥見一道隱在夜色中的身影。那人頭戴金冠,穿著一身官服,目光陰烈地盯著那遠去的馬車,眸子似有怒火灼燒。
薛無問很快便認出此人乃定遠侯府的世子,宣毅。
他輕蹙眉,提腳上車後,正想著要不要讓暗一去給霍玨遞個話。可轉念一想,那小子心眼兒一點兒也不比他少,方才在宴席上怎麼可能會沒注意到宣毅呢?
隻怕是早就注意到了,麵上不顯罷了。
前頭的暗一見自家世子一直不發話,暗搓搓地把頭遞進來,小聲問:“世子,可是要國公府?”
薛無問淡“嗯”一聲,他那小祖宗還在等著他回去彙報今日恩榮宴的情況呢。還是早些回去,免得她夜裡都要睡不安穩了。
車轅轔轔,十數輛馬車在馬蹄“嘚嘚”聲中消失在夜色裡。
定遠侯與兵部尚書胡提言笑宴宴地從裡行出,見自個兒那不省心的兒子跟木樁似地杵在門口,也不曉得同未來的泰山討個近乎,氣簡直不打一處來。
上了馬車,他橫眉倒豎,冷哼一聲,道:“你一整日都魂不守舍的,可是又撞邪了?”
宣毅神色冰冷,默不作聲地坐在軟凳上,根本不理會定遠侯說的話。
定遠侯見此,氣得不僅眉毛倒豎,連胡子都要豎起來了。
“你如今在兵部任職,能與胡大人結親,對你日後的仕途大有裨益。胡大人乃淩首輔的表妹夫,攀上了胡大人,也就等於攀上了淩首輔。阿毅,你是定遠侯府的世子,定遠侯府的未來要靠你來振興!”
定遠侯說到這,不自覺地拍了拍受傷的左腿。
他年輕時在戰場上受了傷,一條左腿幾乎是廢了。定遠侯府本就日益式微,他這定遠侯成了廢人後,侯府的聲望更是一落千丈。
好在唯一的嫡子是個爭氣的,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兵部郎中。若能有一門好姻親,同兵部尚書胡提結親,重振定遠侯府也不過是遲遲早早的事。
宣毅在父親拍腿時,冰冷的神色才終於有了鬆動。
他望了望老父日漸憔悴的臉,終是開口:“父親,不必結親,兒子也能振興定遠侯府。我日後便是要娶妻,也要娶我自己挑的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哪容得你自個兒胡鬨!”
定遠侯怒目圓睜,中氣十足地怒吼:“我同胡大人說好了,下月初一你便去大相國寺,與胡家的大娘子好生相看。隻要胡大娘子點頭了,為父立馬去給你提親。你知曉這盛京有多少人想同兵部尚書攀親嗎?你莫要不識好歹!”
宣毅再次冷下了眉眼,沉聲道:“我不去。”
雖然夢到的事情支離破碎,可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夢裡的她之所以會死,就是因著他結的這門親事。
這一次,他不會定親。
至於她嫁的那個人,不過是個毫無背景的文弱書生,便是中了狀元又如何。於他而言,也不過是腳底的螻蟻,輕易便能摁死。
隻要那人死了,她就是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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