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街,玉京樓
琴音淙淙,嬌聲笑語源源不絕地從廂房外傳來。
薛無問轉著手上的玉扳指,似笑非笑地望著坐在對麵的朱毓成,提起酒壺,給他滿上一杯酒後,便打趣道:“還以為世叔今夜會約我去麵館吃麵,誰知曉是來玉京樓?世叔是為著蘇媽媽來的吧?”
整個盛京,關於朱毓成與蘇玉娘的桃色傳聞從來就沒斷過。
都說曾經的第一花魁蘇玉娘有無數入幕之賓,眼前的次輔大人便是其一。
朱次輔年歲不小了,一直不娶妻,據說就是因著蘇玉娘。
可薛無問知曉,不是朱次輔不願意娶妻,而是蘇玉娘不願意嫁。從前蘇玉娘也是有想過要嫁與他的,那時他不過一從六品小官,而蘇玉娘是京裡名聲在外的花魁。
二人若是成婚,也算是一樁美談。
可那會朱次輔的母親堅決不同意他娶蘇玉娘,他又是個孝子,這婚事就此便黃了。如今朱次輔的母親早就不在了,蘇玉娘也從名盛一時的花魁變成了玉京樓的蘇媽媽。
她也不同朱毓成斷,可也不嫁他,就這般,他來了,我陪你喝杯酒,說說話。興致來時,便春風一渡。
若是不來,那也無妨。
她一日日地忙得很,不僅要管盛京裡的各類小道消息,還要照顧樓裡那麼多小娘子的身心健康,當真是比從前做花魁時要累得多。
當然,蘇玉娘自個兒是很滿足於這種忙碌的,女子又不是隻有嫁人這一條出路。
她是前任定國公細心栽培出來的細作,當初從肅州來到盛京,便已經做好了一輩子不嫁人的準備。
朱毓成哪兒聽不出薛無問嘴裡的打趣,可也不惱。
他今兒來玉京樓的確是想見蘇玉娘一麵,隻是眼下正事未完,倒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
“怎地?讓你今日出來陪我喝酒,委屈你了?”朱毓成抬手端起酒杯,慢慢飲下,笑了笑,又道:“還是你怕衛家那姑娘不讓你進屋去?你薛無問還會有怕的事?”
薛無問渾不在意地笑了笑,吊兒郎當道:“小侄不才,的的確確是個懼內的。況且今日花好月圓,祖母在府裡設了家宴。我飯都還未曾吃,這會肚子還是空空如也!”
朱毓成斜了他一眼,道:“若非你瞞著我,不同我早些說那狀元郎是衛太傅的孫兒,我豈會在今兒喊你出來?”
言下之意就是,你薛無問瞞我瞞了那般久,我今兒就是故意在你佳人有約時喊你出來的,你奈我何?
薛無問摸了摸鼻子,這點倒是他理虧。
“此事的確是小侄思慮不周,我自罰三杯。”說罷,便鄭重滿上三杯酒,一飲而儘。
朱毓成從鼻子裡冷哼一聲,倒也不再同他計較。畢竟薛無問隱瞞霍玨的身份,他是可以理解的。
七年前的謀逆案,在盛京是無人敢碰的舊事。
霍玨的身份若是被人知曉了,那位藏在定國公府的衛家大娘子也會被暴露,到的那時,恐怕連定國公府都要遭殃。
少一個人知曉便少一份風險,不管那人究竟是不是你信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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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玨到聞鶯閣時,薛無問已經飲了滿滿一壺酒。
見他這位小舅子終於到了,這位錦衣衛指揮使忙抬起紙扇,指了指霍玨,道:“朱世叔等的人到了,小侄是不是可以先行離去了?”
朱毓成睇他一眼,道:“你父親給我傳來的密信,你可是不想知曉了?”
薛無問這才正了正臉色,道:“小侄洗耳恭聽。”
其實朱毓成不說,薛無問也大抵猜到是何事。隻不過他爹選擇將此事同朱毓成說,卻沒有給他遞個消息,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朱毓成笑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立在一邊衝他恭敬行了一禮的霍玨,道:“坐下罷。不會耽誤你們多少時間,一會就放你們回去陪娘子。”
霍玨順從地在薛無問旁邊的軟墊坐下,道:“多謝次輔大人。”
朱毓成好整以暇地望著霍玨,道:“你會試的文章我與淩首輔都看過,可知我看完後是如何同淩首輔說的?”
他與淩叡是今歲會試的主考官,當初閱卷時,就在同一個屋子裡。朱毓成至今都記得,那日自己讀到霍玨的卷子時,有多驚喜。
霍玨自是知曉朱毓成說的定是誇獎他的話,卻還是謙遜道:“下官不知。”
朱毓成望著這端方持重的年輕人,心下一歎:果真是衛家人啊,便是隱姓埋名了七年,也難掩其光華。
“我同淩首輔道,若以文觀人,寫下這卷子的士子倒頗有從前衛太傅之風骨。文風老練大氣,且字字句句言之有物,如同高屋建瓴一般,既能洞穿全局,又能細致入微。”
敢在淩叡麵前,這般毫無顧忌地提起衛項的,這盛京裡也就朱毓成與定國公薛晉了。
淩叡此人自從有了從龍之功,手握重權之後,便多多少少有些瞧不上那些靠著祖輩蔭庇才能入京為官的世家子弟的。
而這世間的第一大世家便是青州衛家,衛家被他連根拔起之後,他對於世家更是嗤之以鼻。
聽罷朱毓成的話,淩叡便不以為然地笑道:“所謂世家風骨,不過都是無能之輩的謬讚罷了。真正有才之人,靠的從來不是祖宗。”
說得仿佛他淩叡能在盛京步步高升從來不需借助過他嶽父家以及瀛洲王家的幫助一般。
朱毓成自來知曉淩叡這人是個偽君子,也不同他辯駁,隻笑著應道:“我同淩首輔打個賭,就憑此子這高屋建瓴般的眼界與大局觀,我賭他日後定能位極人臣。”
當時他與淩叡立下那賭,不過是瞧不上他那偽君子的做派,要說些話刺刺他。
可如今再回想,這世間能有多少人能得衛太傅之風骨?
除了衛家那幾個後輩,當真是萬人都難出其一。
霍玨自是聽出了朱毓成對他的讚賞與維護之意,拱手作揖,認認真真道了句謝:“次輔大人過譽,玨尚且不足祖父之萬一。”
朱毓成挑了挑眉,倒是沒想到他這般直接便認了自己是衛家子孫的身份。
他自是不知,霍玨當初讓朱毓成放在齊昌林府上的小妾順順利利將消息遞到朱府,本就打著將他拉入棋局的主意,是以霍玨從沒打算要對他隱瞞自己的身份。
朱毓成微微頷首,看著霍玨的目光越發慈和。
“從前我被貶肅州,曾有幸得衛太傅點撥。可惜七年前,我力有不逮,不管是先太子太孫,還是衛家霍家,皆是沒能及時伸出援手。”
朱毓成不比定國公,他是寒門士子,被貶出京後,得恩師在京裡為他奔走,又有定國公為他舉薦,這才二度入京為官。
七年前的先太子謀逆案,他以為會有足夠的時間來洗去太子的嫌疑。卻沒預料到,不過短短七十二日,不僅那謀逆案蓋棺定了論,還徹徹底底變了天。
朱毓成在盛京有人脈,可那些人脈在先太子一案上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更遑論是遠走青州救人了。
“次輔大人言重了。七年前的冤案,便是祖父與外祖父都不曾意料到,更何況是旁的人。”
朱毓成歎道:“如今再提從前也無濟於事,便是要翻案,也隻能徐徐圖之。我昨日收到了定國公遞來的消息,定遠侯宣甯月初忽然出現在肅州邊境,同北狄那位二皇子接洽。至於他們二人究竟說了什麼,目前尚未可知。”
在場的都是人精,就算不知曉定遠侯同北狄的二皇子達成了什麼協議,也多少能猜出個**不離十。
淩叡這七年大抵是被權勢迷了眼,竟然還敢做此種與虎謀皮的賣國之事。
況且膽子也真是大,肅州是什麼地方?肅州是定國公府世世代代的駐紮地,那裡的人個個忠於定國公府,連百姓都隻聞定國公薛晉,不曾聽聞過成泰帝。
七年前薛晉中了暗算,吃過一次大虧後,對肅州的監管便愈加嚴格,說是固若金湯也不為過。
定遠侯那一行人,饒是做足了準備,喬裝打扮得連爹娘都認不出,可依舊逃不過肅州百姓的眼。
從他們進入肅州的地界開始,便已經被人盯上了。
霍玨與薛無問對視一眼,定國公既然知曉了此事,想來盛京這邊的許多事很快也會知曉。
朱毓成望著他們二人,忽地一笑,道:“這事兒,你們是不是一早就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