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霍府。
霍玨靜靜看著手上的信,良久,他將信緩緩折疊,放回信封裡。
窗外冰雪成雹,風聲嘯嘯。
上一世,那些人該死的死,該瘋的瘋。他成了宮裡權焰滔天的霍督公,而薛無問帶著阿姐的骨灰消失無蹤。
直到他在金鑾殿被刺客重重包圍,直到他重生,薛無問都不曾回來過盛京。
權傾朝野的霍督公一死,朝堂必亂,還有……那被他從街頭撿來當皇帝的小狼崽子,必然會發瘋。
後來是薛無問回來平定盛京之亂,奪了皇位?還是朱次輔像這一世一般,百般籌謀將薛晉推上皇位?
霍玨輕輕闔眼。
罷了,往事不可追,更何況是上一世他死後之事。
這一世,才是最重要的。
至於這第二則箴言究竟是真是假,那都已經不重要了。
外頭何寧撐傘進院,將被風雪刮斷了數根傘骨的油紙傘擱在廊下後便匆匆進了書房。
“主子,長公主回去公主府了。”
霍玨淡淡“嗯”一聲,古井無波的眸子裡起了絲波瀾。
“派人在公主府外盯著。”
何寧連忙應是。
霍玨將手上的信遞與他,溫聲道:“將這信親自送到靜心堂,送到薛老夫人的手裡。”
何寧低眸瞧了眼,認出了這是昨日圓青大師差趙遣送來的信。
這信究竟寫了什麼,竟然要送到薛老夫人的手上?
好奇歸好奇,何寧卻是萬萬不敢拆開這信看,也不敢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的。
取上信便疾步出了書房,往定國公府去。
何寧離開後,霍玨取出筆墨,洋洋灑灑寫了兩本奏疏。
上元節一過,他便寫了奏疏《奏白災後合行六事》,上呈到內閣。
自打大相國寺那春雪成災的箴言流傳出來後,朝中的官員實則不信者居多。便是朱毓成,也是半信半疑。
隻是當霍玨送來《奏白災後合行六事》,因著對這年輕人的看重,他認認真真看了這奏折。
思忖半日,又在內閣開了數次要會,甚至親自去了工部,與工部尚書、侍郎一行人商討了這奏疏的可行性後,便連夜入宮,請求朝廷對有可能來臨的白災與流民之禍未雨綢繆。
成泰帝從聽到那箴言開始,便有如芒刺在背,日日夜夜不得安心。
聽聞雪災會帶來的嚴重後果後,幾乎不怎麼思索便應了朱毓成的請求,依照霍玨的奏疏提前安置已經湧向順天府的流民。
不得不說,正當順天府的百姓因著那箴言而惶恐不安之時,官府雷厲風行的舉措倒是讓他們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了一半。
天災**來臨時,最怕的便是民心亂。
“聽說那《奏白災後合行六事》是都察院的霍大人上奏的,霍大人去歲能帶著臨安城半數百姓逃得生天,這勞什子雪災要是真的來,他也定然能助我們度過此次災禍!”
“去歲是地動,今歲是雪災,明年可莫要來個旱災、澇災來!這一年到頭都是災,咱們老百姓的日子可怎麼活!”
“呀,我聽一些方外之士道,之所以會連連起災禍,是因著天子失德!老天爺想要換個人當皇帝!你說那箴言說龍抬頭於西北,方能災止天和。嘶,西北指的是何處的西北,莫不是——”
“噓,這話你可莫要再說,免得被錦衣衛聽到,把你抓到詔獄去!”
“哎哎,我這不是嘴皮子癢嘛?我不信你不想知道那箴言說的西北究竟是何處!”
城門外的茶寮裡,唐勁瞄了漫不經心飲著茶水的薛無問,輕輕咳了聲。
彆說是百姓們了,便是他,也很好奇那箴言究竟是何意。
西北,除了肅州,還能是何處呢?
唐勁是武人,七年前就跟在薛無問身後辦事,跟著他一步一步爬到今日的位置。
對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浪蕩子指揮使大人,他可再了解不過了。
心思縝密、手段果決。
錦衣衛這七年來破了那麼多難破的案子,捉了那麼多罪大惡極之人,都是指揮使的功勞。
若那箴言裡說的西北不是肅州,他第一個不服!
況且,就他家這位指揮使的心眼,若是不想坊間將那箴言同肅州與定國公扯上乾係,早就已經派人將亂嚼舌根的人捉起來了。
哪會似眼下這般,優哉遊哉地喝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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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胡思亂想間,唐勁忽然聽見外頭有人一疊聲喊著“楊掌櫃”“薑掌櫃”“林掌櫃”,下意識便往外看了眼。
隻見茶寮對麵搭起了竹棚,幾個掌櫃娘子領著丫鬟婆子小廝,在那兒給流民施粥發放抗寒的物品。
唐勁自是認得那幾位掌櫃娘子的,順樂街狀元樓酒肆的幾位當家娘子。
前些日子流民湧進順天府時,還是狀元樓率先出來給流民發放乾糧的。
那乾糧帶點兒甜甜的酒香,聽說是裡頭加了點兒狀元樓獨有的高粱酒,味兒當著是不賴。
配上一碗熱騰騰的熱茶,真真是又頂飽又可口,那凍得僵硬的四肢百骸都似乎活了過來。
說來這幾位掌櫃娘子也是聰明得緊,給流民發乾糧之時,用來裝乾糧的油紙袋就印著“狀元樓酒肆”幾個字,第二日若還想分得那乾糧,還得帶上這油紙袋過來取。
不過短短三兩日,狀元樓這名兒一下子便家喻戶曉起來。
當真是做好事還留名的典範。
狀元樓起了表率,京城裡旁的商戶,尤其是那些個大商戶,譬如飛仙樓之類的,哪能落於人後?
還有那些家中不缺銀子,就差一個好名聲的富戶,也都齊齊來做好事。
捐糧的捐糧,捐衣裳的捐衣裳,還有一些財大氣粗的,把京郊的莊子都借了出來。
眾人拾柴火焰高。
湧進來京郊的流民在官府尚未開始賑災之前竟然都得到了妥善的安頓。
往年起天災之時,最怕的便是起亂子。
好在狀元樓的人出來派吃食派冬衣的那日開始,便有順天府的衙役過來維持秩序,連薛無問都私底下派了幾名錦衣衛過來盯著。
他們這位指揮使大人可不是什麼憐香惜玉的性子,會主動幫狀元樓的人,怕不是同人霍大人私底下有些往來。
唐勁呷了一口熱茶,忽然聽薛無問道:“林規最近可有尋你?”
林規是禁軍副統領,與唐勁關係素來不賴。
唐勁忙咽下嘴裡的茶,道:“昨兒來同我說了一會話,我瞧著他似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大人,可是林規妹妹的案子有進展了?”
薛無問不鹹不淡地“嗯”了聲。
前幾日宗彧喊了他與林規去了趟順天府官衙,正式讓林規認了屍,那屍體的確是他的庶妹。
林規曾經憤怒地同他道,說無論如何都要找出殺害他妹妹的人,繩之以法,還他妹妹一個公道。
如今他知曉了是誰殺害的,可還敢要這公道?
正思忖著,一道清瘦的影子撞入眼簾。
薛無問挑了挑眉,“我去找人問個話。”
說罷,便隨手丟了塊碎銀在桌麵上,抬腳出了茶寮。
那廂霍玨同薑黎還沒說上兩句話,便聽何舟低聲說薛無問來了。
回頭一望,與薛無問對視一眼後,二人一前一後去了城門後頭的客棧。
掌櫃的一見到二人,便熟門熟路地給他們開了間天字號雅間。
進了雅間,薛無問拎起茶壺,顧自倒了兩杯茶,推了一杯過去,慢條斯理道:“我聽宮裡的暗樁說,乘鸞殿那位聽說了大相國寺的箴言後,開始喂周元庚吃淩叡交與她的神仙丸。”
神仙丸乃禁藥,前朝憲帝便是癡迷於煉丹,將那神仙丸當糖豆似地吃,最終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狀若癲狂。
淩叡交與王鸞的神仙丸定然是加了旁的藥物,大抵不是毒便是蠱。
薛無問所言,霍玨並不覺驚訝。
他們有意放任大相國寺的箴言鬨得人儘皆知,且將箴言現世的原因歸咎於天子失德。
以王鸞的手段,定然會提前讓周元庚死,扶大皇子繼位。
“無妨,有趙督公在,周元庚不會死得那般輕易。”霍玨道。
薛無問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
這小子與宮裡的趙公公倒是走得近,像他那樣的人,鮮少會那般信任一個人。想來他與趙保英的交情不僅僅是因著酒肆裡的那位如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