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漆黑的內室闃然無聲。
懷裡的小姑娘已然安睡,呼吸輕淺綿長。
衛瑾緩緩闔眼,昏暗中,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大雪紛揚的雪夜。
上一世的成泰一十五年,成泰帝被惠陽長公主刺殺,得他所救,成了個半死不過的廢人,被他鎖在了乾清殿。
大皇子周懷旭監國,翌年登基為帝,改年號為乾豐,王太後垂簾聽政。
乾豐元年,乾爹帶著如娘離開了盛京,而他接替乾爹成了東廠督公。
那時他不過二十七歲,卻已經是大權在握的霍督公。
那年冬天的大年三十,他出宮去了順樂街的楊記酒肆。
酒肆外依舊飄著一麵寫著“楊”的旗子,可裡頭空空蕩蕩,早就沒了人。
楊蕙娘與薑令在定遠侯府被滿門抄斬後便離開了盛京。
他買下了酒肆,卻從不開張。隻時不時差人入內打掃,裡頭的一桌一椅仍舊是從前的模樣。
落雪簌簌,他立在酒肆的台階上,輕撫著臂上的拂塵,輕聲道:“阿黎,酒肆還在。”
他替她守著酒肆,以防哪日她回來了,會尋不著喜歡的地方釀酒。
話音落下後便是長久的寂靜,直到一句嘲笑聲從巷弄深處傳來:“吃啊,江離!不是要在我的地方行乞嗎?今兒爺爺我特地給你留了一碗飯,你快給我乖乖吃下去!”
聽到“江離”二字,霍玨垂了許久的眼睫緩緩抬起。
他無聲無息地繞過酒肆外的那株榆錢樹,便見後頭的一塊空地裡,一個衣裳破爛的瘦弱少年被幾個年歲大些的乞兒按在雪地裡。
少年臉上遍布烏青,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前頭同他說話的高壯少年。
高壯少年說的飯便是地上一碗摻著細碎石子的餿飯。
那少年見江離梗著脖子似一頭惡犬般地盯著他,心頭一時來了火,抄起地上的破碗便往江離頭上砸。
江離頭上立時豁了個血口子,他卻一聲不吭地受著,盯著高壯少年的眼神依舊陰狠。
高壯少年“呸”一聲,拾起一塊碎瓦片便道:“信不信爺爺閹了你,讓你到宮裡給那姓霍的閹狗做孫子去!”
說著,他使了個眼色,讓人架起江離,便要上前去扯他的腰帶。
恰在這時,一道冷漠的聲音驟然響起:“住手。”
眾人皆是一驚,齊齊循聲望去。
陰沉沉的落雪夜。
那青年披著玄色大氅,手搭一把黑色拂塵,在漫天的飄雪裡,似陰曹地府裡來的陰使一般滲人。
玄色大氅,黑色拂塵,麵容俊美若神祗,手段狠戾如惡鬼的人。
這世間隻有一人。
幾個乞兒縱然沒見過霍玨,此時也猜到了他是誰,一個個麵露驚恐,不過瞬息便做鳥獸狀散去。
雪地裡很快隻剩下江離與霍玨。
霍玨垂眸望著滿眼凶狠的少年,平靜道:“你叫江離?哪個江?哪個離?”
江離捏緊了拳頭,他知曉的,能讓方才那幾人一見便驚慌逃亡之人,大抵輕輕一捏便能將他捏死。
少年靜了須臾,老老實實咬牙道:“江河之江,離彆之離。”
是江離,而非薑黎。
霍玨靜靜望著一身血汙的小乞兒,忽然道:“要跟我走嗎?”
江離戒備地望了霍玨一眼,道:“你是誰?要帶我去哪兒?”
霍玨眉宇微抬,這小子不知曉他是誰?
“我姓霍,方才那幾人嘴裡罵的閹狗便是我。”霍玨淡淡道:“我既然在皇宮當值,自然也是帶你回皇宮。”
江離麵色一白:“你要帶我入宮做太監?”
霍玨微微一笑:“不是,做皇帝,敢嗎?”
他與王太後的爭鬥已到了尾聲,淨月庵的尼姑全被他抓了,周懷旭不退位,他遲早會將他的身份公諸於世。
他不會讓周元庚的兒子做皇帝,更不會讓淩叡的兒子做皇帝。
既然國不可一日無君,那他便撿一個“君”回去。
周元庚從前糟踐了那麼多無辜女子,有一兩個血脈流落在民間不也是尋常事?
江離怔怔望著霍玨,過了許久,才將麵前這個容貌俊美、氣度不凡的男子同傳言中那個瘋子太監聯想起來。
撿一個乞丐做皇帝,這人當真是個瘋子!
可這瘋子若真能讓他做皇帝,那他說不定就可以找回自己的爹娘了。
江離是個棄嬰,還在繈褓裡就被一對姓江的老夫婦撿去收養。
老夫婦沒熬過成泰七年的那場雪災,在往順天府逃災的路上便撒手人寰。
江離隨著村裡的人入了順天府,成了乞兒。
老夫婦是在順天府撿的他,臨死前還同他說,若是他爹娘還在世,興許就在順天府,讓他一定要活著去順天府。
老人家不過是想給江離一個活下去的希望,可小小的江離卻當了真,這些年一直在順天府的城裡行乞。
跟這個瘋子入宮,總比做個朝不保夕的小乞兒強。
少年攥緊了拳頭,“好,我跟你走。”
兩個瘋子,一個敢隨手撿個小乞兒回去做皇帝,一個敢穿著一身破爛的衣裳進宮去坐那至高無上的龍座。
後來,已經成了皇帝的江離曾問霍玨:“亞父,當初盛京有那麼多乞兒,你為何偏偏撿了我?”
霍玨垂眸望他。
他同江離說了許多次,莫喚一個太監“亞父”。
可這狼崽子根本不聽,私底下總愛恭恭敬敬喚他一聲“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