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放生澪聞聲望過去, 呈現在眼前的、是煉獄一般的景象——
黑夜中,由紅黑相間的肉塊所堆成的巨手, 不知從何處蔓生過來,伸手捏爆了惡鬼的頭顱。
一大灘粘稠的血,就這樣自巨手指縫中嘩啦啦掉落下來,打濕落葉,沁入濕潤的泥地裡,在其上留下道道淩亂的血痕。
滴答、滴答。
就像是下了一場血雨,在粘稠液體滴落而下的聲響中,自那隻手的手心……又慢慢產生了咀嚼一般的聲響。
在這一過程中,就連反抗與掙紮也沒有,眨眼間的時間, 惡鬼就停止了呼吸。
砰地一聲, 無頭屍體倒向夏草叢中, 血液汩汩流出,卻再沒有任何再生的跡象。
白發少女睨視著漸漸漫過來的血,一時仿佛嚇呆了。
她看著那血,想叫又不能叫地張開了雙唇。
這種無言的悲傷很快攀升爬高, 好像充了氣的氣球一樣將她瘦弱的胸腔漲滿,情緒如鋪天蓋地的海浪、要將她的意識也覆蓋掐滅。
但當這種悲傷達到頂點時, 它又倏爾如同夏夜的煙火,於天空儘頭一閃而過, 炸裂開來便又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也許是這些日的跋涉, 令她的身體與靈魂都已經變得麻木,隻在目睹惡鬼的突然死亡時,放生澪有感受到片刻的難過。
但她很快恢複了平靜,甚至不動聲色地調轉方向, 將自己的足尖從血的蔓延路徑上挪開了一點,以防止他人的血沾濕自己的足襪。
·
——在目前人類的認知當中,能夠殺死鬼的,隻有太陽。
但有一小部分知情人卻隱隱意識到了,它們口中偶爾帶著恐懼提起的那位大人,也許才是真正能夠在瞬息之間,決定其生死的存在。
“你是……”
半晌、也許不過片刻,但聽見白發少女略顯乾澀的聲音響起在寂靜的夏夜當中。
雨後,風輕輕吹著,樹林、夏草、他們的倒影都像是被打濕了一般,可憐地佇立在潮濕的空氣裡。
在黑暗中,令人遍體生涼的蠕動與變幻仍在繼續,「巨手」在吞噬掉女性惡鬼的頭顱後,明顯開始了變化。
它一時膨大得好似渾身長滿肉瘤的病狗,一時又蜷縮成隻有嬰兒頭顱大小的肉球。
——獵奇得讓人想到流傳在民間的那些鬼怪誌異中的存在。
任何語言描述眼前的一切,都顯得過於蒼白單調了,那些或腐爛、或鮮豔的肢體肉塊纏繞虯結、每一層肌肉、筋膜,乃至脂肪都清晰可見,直視它就有如直視阿鼻地獄。
能夠超越一切禁忌,有悖人倫道德而存在於這個世間,大口呼吸著、肆意獵食著、跟人類一樣行走在這片大地之上的東西。
就隻有惡鬼了。
而能夠完全殺死同類的惡鬼,這世上又隻有一個——
“該死該死!該死!!”
“該死的鬼殺隊!該死的鬼殺隊劍士!”
最終,它縮小為孩童頭顱的大小,像是寄生在屍體上的食腐動物,撲在鮮血中不住蠕變著,嘶啞的聲音也就從肉團之上不斷傳到人的耳朵裡去。
“好痛……好痛……”
粗鄙地謾罵,孩子般嗚咽。
放生澪居高臨下地看了它半晌,不覺有些惡心地想要再後退一步了。
她心裡無甚恐懼,卻莫名催生出一些看蛆蟲般的鄙夷心理。
她看清了它說話的器官——
那是被肉的褶皺所遮蔽的一張嘴,像是臨時演化出來的粗糙半成品,牙齒的形狀甚至都是魚類一般尖銳的同形鋸齒牙。
吃掉同類,似乎讓它的傷勢有了輕微好轉,但也僅限於此。
那名佩戴有日輪花牌耳飾的劍士、他所留下的傷痕,仍舊無時無刻不在被火焰灼燒著,這樣反反複複,這痛苦與它的自愈能力相抗衡,最終才導致它遲遲無法恢複,導致了如今的這幅局麵。
它疼得怒火中燒,心裡又氣又恨,幾乎失去理智。
可它卻仍舊記得白發少女的臉,在注目到她的一刹那,發出了尖銳的叫聲。
“怪你!都怪你!!全都是你的錯!”
一時間,放生澪沒能迅速退開來。
蠶食同類的碎肉聚合在一起、所形成的肉球忽而膨脹、朝著她疾射而來。
憑借她的能力根本無法躲開,白發少女隻覺黑紅色忽而在眼前放大開來,有什麼東西落在了她懷裡。
沉重、冰冷,入手…是一片黏膩濕滑。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意識到自己懷裡正抱著什麼,放生澪不覺微微繃緊後背、仰起下頜,壓抑住自胸口深處湧現出的作嘔的欲望。
即使想要將其甩掉,雙手卻也陷入進沼澤當中一般,無論如何也動彈不了分毫。
自肉塊上蔓延過來的血液頃刻沁濕了她的手掌、衣衫,就好像肌膚上緩緩爬過一條蛇,引起一陣不適。
就好像泥塑木雕一般,白發少女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她濕漉漉的衣擺很快被血液打濕得殘破不堪,毫無遮蔽作用的笠帽也在剛才被掀飛,露出她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龐。
肉球向上的黏膜表麵便張開一條裂縫,其下一陣飛速劇烈地蠕動,一隻猩紅、充滿血絲的眼球自上而下轉動而來。
在注目到她的一瞬,豎起的瞳孔陡然一縮,再停滯不動了。
“全都是因為你!不然區區人類怎麼可能傷到我!”
那目光尖銳得有如實質,明明從高處凝視的人是她才對……
放生澪卻被壓製得不能動彈,就好像整個世界都被壓縮成一個小盒子,那隻紅色的豎瞳就好像月亮、或者太陽一樣,從天空的洞穴裡,高高在上又一眨不眨凝視著盒底的她。
不講道理……
實在是太強詞奪理了。
將一切都怪罪在她身上什麼的。
分明是從來沒有接觸的人,即使絞儘腦汁,也無法想到曾經的她能夠給予這樣的惡鬼之王多大的傷痛,偏偏對方卻表現出這樣無根無由的強烈仇恨——
這世上能夠這樣毫無根據仇恨著她的人、也隻有一個了。
「是了……是他沒錯。」
放生澪微悟道,憑借腦中對鬼殺隊的了解,迅速憶起了對方的姓名。
“無慘…大人……”
從她的口中,呼喚出了肉塊的真名。
她無意識地用了尊稱,說完便是一愣。
就好像……在記憶中某些不為人知的歲月裡,她也曾千百次低聲喚出過這個名字、這個稱謂。
尾音消失在少女的唇齒之間,隻留下一點潮濕的顫音。
完全看不出夢裡卷發青年模樣的肉塊,忽而在她手中變得安靜。
……
“那些過去的事情,你欺騙我的那些、罪無可赦的事情,我暫時就不追究了。”
許久,鬼舞辻無慘說道。
“看在……你已經快死了的份上。”
……
“隻是放生澪,六百年了,從你騙我、背叛我開始,我在陽炎山附近已經等了六百年了,你那該死的詛咒……”
也許真是被折磨怕了,讓在自己世界裡一向君臨天下的人,說出了這樣類似於求饒的話來。
他的話音裡,在最後難免泄露出幾分咬牙切齒般的怨懣。
“——為何還不放過我?”
——
「究竟是誰不放過誰……」
白發少女發自內心地感覺困惑。
要知道,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她就一直處在被他莫名怨恨的處境當中,瑟瑟不安著。
實在理解不了,世上為什麼會有這樣莫名其妙的人。
“……我以前認識您麼?”
“過去的事情,我在很早之前,就已經記不大清了。”
放生澪低聲解釋道。
她在夏日的驟雨後低眉,白皙的麵頰上有著被打濕的百合花花瓣的通透美感。
為了不使她承載太多情感、而崩潰溶解,每每轉生一次,她對上一個世界的情感都會被剝離開去。
而在這過程裡,一些無關緊要的記憶也被牽連著模糊遺忘掉,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最開始,肉塊本來以一種譏諷和看好戲似的目光凝視她,可聽到後半句,那種目光消失了。
……像是被什麼堵住喉嚨了一樣,而變得啞口無言。
“……夠了。”
半晌,從它口中發出了含糊的呢喃。
它移開視線,裂縫中的獨眼慢慢閉上,說道:“我不想聽……”
“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聽你解釋這種東西的。”
——頭顱大小的碎肉擺出了一副不許打擾我的表情。
可它還待在放生澪懷裡,還一副不打算走了的樣子。
她的衣衫都給它的血打濕了,不用看也知道襟口都一片血淋淋的了。
白發少女如離群之鶴般、嫋嫋佇立在密林中,她歪一歪頭,無甚表情的麵上難免·流露出幾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