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 116 章(1 / 2)

保康在他的睡夢中。

夢裡,是黑暗不見亮光的海底深處。應該是深淵嗎?真正的黑暗裡,好似一個無形的囚牢,對於任何一個生物來說都是刑罰之地,對於一隻鳥來說,更是。

碩大的,比大海裡的大船還大的大鳥,奄奄一息地趴在礁石上,腦袋無力地耷拉著,翅膀無力地低垂著,好似再也無力飛翔,好似再也不能化身為魚。

呼吸都幾乎沒有。

保康好似回家一般熟悉地逛在這個地方,慢悠悠的,一處一處的,在這個永遠黑暗沒有時間的地方,他也不知道多了多久。

保康莫名知道,九次投胎,九次失敗給他帶來的靈魂損耗無法估量,儘管有好友們極力給他爭取到第十次投胎,還為了增加活下去的能力,給了他前九次生命的記憶。可這多出來的第十次,本身就是困難重重。

兩千年了啊。

保康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知道,兩千年了,不過他也不糾結,他隻是,麵對眼前的大鳥突然陷入深深的傷感中。

兩千年了,到底“你”當初為何要犯天條?到底“你”當初什麼想法那?

“你”的好友們,誰都不敢再抱有希望,卻還又對“你”希望滿滿。

他們總相信“你”一定可以創造奇跡。

他們為了“你”付出那麼多。

保康在夢裡也哭出來眼淚。保康默默注視著好似已經陷入混沌失去靈智的大鳥,心裡生出不甘,生出幸福,旋即又無聲地笑出來。

鳥生有這樣的好友,當死而無憾。可這麼頑皮的“你”怎麼能不給他們創造一個奇跡看看那?

他們一定是那般不可置信地驚喜和歡呼,會嗷嗷叫著,把酒狂歡,不醉不休。

保康開心地笑著,蹲下身,伸手輕輕摸摸大鳥的翅膀,感受著那一根根羽毛下的傷痕累累,斑斑血跡,還是笑。

“你”會活著,“我”也會活著,“我們”都會好好活著,創造奇跡。

大鳥的胸口丹田處,原本死寂暗沉的內丹無聲無息地運轉,發出淡淡的光芒,昭示著生命的堅強。

保康在睡夢中,原本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絲紅潤,生出一絲絲血色,告訴他額涅他確實在休養,告訴他額涅,他一定會醒來。

春日的太陽光溫柔地鋪灑,落在他的臉上的時候好似格外溫柔一般,柔柔的閃亮,和皇後娘娘低頭給他剪指甲的溫柔一樣。

皇後娘娘哭了一會兒,看著外頭的太陽實在好,乾脆將窗戶全部打開,兒子身上的被子也打開,好讓他儘情地曬曬太陽。然後她就坐著床邊,拿過小剪刀給兒子剪剪修修手指甲和腳指甲。

動作細致溫柔,全神貫注,好似在做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一般。

師祖進來看到,也沒喚她,隻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保康這個狀態太過特殊,他不吃不喝的,就和人陷入沉睡時候的模樣一樣,也無需用藥,也沒有肢體萎縮的症狀,甚至還可以看到長高一咪咪,甚至身上除了指甲會修修頭發需要剃剃,連洗澡也不用,特乾乾淨淨的……

這般“特殊”當然隻能瞞著。日常都是師祖和皇後親自照顧他,對外就說瑞親王·快樂大師在五台山休養,拒接任何打擾;對五台山的人就說,是師祖給他洗澡,是皇後娘娘天天給他擦臉擦手,喂水喂藥。

就是上次皇上來看保康,師祖和皇後也沒告訴他保康這個情況。

內務府的人單單給太子一個似是而非的“證據”,就引發太子內心深處的“魔鬼”,更何況是這般類似於神仙手段,完全不是凡人能有的手段?

人性不能試探。古往今來多少帝王為了“長生不老”瘋狂?師祖和皇後誰也不敢冒險。

皇後娘娘給兒子修完指甲,給他穿好襪子,因為兒子手腳上那透明到血管畢露的蒼白,到底還是難過。不過她抬頭看看兒子的麵色,心裡又升起希望。

師祖念完一遍經文,睜開眼睛,在皇後的示意下走近一看,瞬間被巨大的驚喜淹沒。

“阿彌陀佛。”師祖極力克製自己的情緒,穩穩地打一個佛號。

他的小徒孫,果然堅強地撐過這一次。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兩個人因為這個現象心底深處的希望更大,怕生出意外,任何人不給見保康,連皇上要來也拒絕。

這般情況下,時光流逝,鬥轉星移,轉眼間又是一個“三年”過去,期間除了四公主出嫁之前執著地來看一次保康之外,再也沒有人來五台山。

師祖和皇後日日年年地照顧保康,師祖有空的時候抄抄佛經,打坐念經;皇後娘娘空閒的時候就寫寫文章,給保康念念文章。

沒有時間痕跡的海底深淵靜靜流淌生命的氣息,安靜的小院子裡洋溢著希望之光。

康熙三十八年的春天,在師祖和皇後娘娘歡喜於保康麵色紅潤,呼吸綿長的時候,國家接連發生幾件大事。

孔尚任,孔家家族裡這一輩最受皇上賞識的文人,代表人物,經過十年艱辛和三次易稿,終於完成他《桃花扇》的寫作。

“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一曲南明王朝興亡的曆史悲歌。侯方域、李香君的愛情故事不光是他們的個人悲劇,還是明朝末年**、動蕩的社會現實,是權利階級的內部矛盾鬥爭,是年輕男女衝破重重枷鎖,為了愛情自由的以命相搏。

就和當初“人人傳唱納蘭詞”一樣,一時間大清“人人傳唱桃花曲”。皇上和朝廷煩惱,可有不能強行禁止。

朝堂上,除了皇上可能是年幼登基,除了納蘭容若、阿靈阿這樣家事的世襲大臣,其他的,哪個不是十年寒窗苦讀,十年官場沉浮,才得以在禦門大殿站穩腳跟?

他們都是老頭子了;他們本身就是“父權和夫權”的代表,這《桃花扇》對於他們而言,那就是“啪啪”打臉。

他們下麵的文人幕僚開始動筆:知道侯方域家裡有妻妾嗎?知道李香君的出身嗎?知道侯方域帶著李香君回去家鄉後,他的家人遭受的侮辱嗎?

你們這些年輕人天天鼓吹什麼愛情自由,婚姻自由,這就是你們所謂的“自由”?不顧父母親人族人的顏麵,不顧妻妾孩子的感受?

彆說李香君不是自己願意的,彆說這是她的父母親人的錯誤賣她入了青樓,也彆說“秦淮八豔”長得多美,多麼的苦和難。那董小宛,為何就能“出淤泥而不染”,為何就能被冒辟疆的家人接受,做一個名正言順的妾室?

布拉布拉的一大通,不光原本激進派年輕人跳腳,就是那原本看熱鬨,不支持這出大戲的年輕人也冒出來。

好嘛,要說“秦淮八豔”是吧,是不是還要說一說“水太涼”?要不要說說“衝冠一怒為紅顏”?

這就是你們男子的道義?這就是你們男子的規矩?

滿口仁義,滿文章君臣生死相隨,關鍵時刻不如一名女子,你們眼裡出身卑賤的女子,李香君錯在哪裡?

她們作為青樓女子都能知道家國大義……對了,彆說秦淮女子出身如何如何了,皇上他老人家早就規定了,廢除賤籍!

兩方人在小報上對罵,年輕人雖然沒有話語權,但有一腔熱血,更有一腔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罵起來絲毫不留情麵,把這老一輩人的羞恥事,不遮不掩地拿出來晾曬在太陽底下。

乾清宮,皇上因為熊兒子的日漸好轉心情大好,看著陰雨天也特好看,聽著雨聲也覺得特悅耳,捧著小報都看得津津有味,就是對著裡麵那句“皇上他老人家”不大樂意。

他怎麼就成老人家了?小孩子嘴上無毛說話不牢。皇上挺在意他的年齡,全然忘記他都是做祖父的人了,代表子孫的八字胡早就留起來了。

五台山,皇後因為兒子的日漸好轉心情大好,麵對五台山的春寒料峭心裡頭跟夏天一樣,聽著呼嘯的風聲跟唱曲子一樣,捧著小報,特歡喜地給兒子念。

念完開始她的日常碎碎念。

“你看,你汗阿瑪都成了‘老人家’了。你太子哥哥大婚了,你胤祉哥哥也大婚了,你胤禛弟弟也大婚了,你胤祺弟弟大婚了……都有孩子了,都是兒女雙全。”

“你看看你,你這還不醒來,額涅什麼時候能抱孫子?額涅也不求抱孫子了,額涅就掛念京城,額涅擔心啊,你再不醒來,你皇祖母忍不住要來五台山了……”

保康睡得香甜,好似聽到他額涅的話,眉眼間隱隱露出絲絲笑兒。

《桃花扇》的事情還沒過去,黃河和淮河再次發生決堤,幸好有這麼些年的治理,沒有造成大患,但仍舊牽動朝野上下那根敏感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