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尉郡大尹(大夫)名叫張湛,字子孝,亦是關中人,家在京尉郡廣利縣(平陵縣)。
張湛在前朝成帝、哀帝時便為兩千石,新朝建立後來列尉郡任職,看上去是平調,實則卻是降了。隻因張湛為人古板正直,沒有追隨潮流奉上祥瑞讖緯吹捧王莽,故未能封五等爵,隻混了個裡附城,相當於前漢的關內侯。
張湛倒也沒有自怨自艾,或者心念前朝,仍兢兢業業做著本職工作,前年涇水雍塞改道,若非他積極救災,恐怕會釀成更大的禍患,死更多人。
而在郡人眼中,張大尹太過肅穆,永遠板著張臉——與曹掾議事時如此,回到家與妻子相處如此,甚至獨自居處幽室中也這樣。
他官袍整理得整整齊齊,每個褶皺都捋平,長冠扶得端端正正,冠帶在下巴尖胡須正後方係了個很死板的結。十年下來,沒有任何改變,關中人便給他取了個綽號。
“三輔儀表張子孝!”
在景丹回來複命時,張湛依然詳言正色,直到景丹稟報說第五倫婉拒了辟除,他那張撲克臉上才有了一絲異動。
身為府君,派親信曹掾征辟一個小地主家的白身孺子,這是多少人都求不來的晉身機會,多是誠惶誠恐地道謝,即日赴任,但第五倫居然選擇了拒絕?
第五倫先前讓學、辭孝悌的前科,讓張湛稍稍有點心理準備,他倒也沒惱,隻問:“那孺子可說了緣由?”
他倒是想聽聽,第五倫究竟是要在家裡照顧年邁祖父不能遠遊,還是什麼老掉牙的借口?
景丹卻道:“第五倫言,他年紀小,讀書也少,身尚未修,家尚未齊,豈敢貿然為吏,助郡守治理郡國?”
修齊治平,這是禮記裡的話,也是儒吏的人生信條。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這話確實沒錯。”
張湛道:“而第五倫修身已做得不錯,他重宗族、有孝悌、急人之急、名聞縣鄉,這也是我讓孫卿去辟除他做吏的原因。但他居然說家不齊不為吏?”
他冷哼一聲:“前朝昭宣時的大將軍霍光,治國有方,幾近於平天下。但因為不學無術,霍光連家也未齊,教出了逆妻驕女橫奴,使霍氏遭遇滅族之禍。可見齊家有多難,小小孺子,口氣倒是挺大。”
在張湛看來,修身齊家和治國並不矛盾,都是畢生的修為,絕非完成上一階段才能進入下一個。
景丹應道:“郡君此言有理,但據下吏親眼所見,第五倫在齊家上,的確做得極好。”
“哦?居然當得起孫卿‘極好’之讚?”張湛起了興趣,他對景孫卿是十分信任的,彆人會嫉妒蔽賢,景丹卻不會。
景丹便先講述第五倫修築義倉之事,是一項很有意思的舉措,張湛聽完後感慨道:“前朝鮑宣曾說過,民有七亡、七死,其中一亡便是陰陽不和,水旱為災。”
從成哀直至今朝,幾十年了,這迫使百姓背井離鄉的第一亡依然沒得到很好的緩解,反而隨著天災加劇而愈演愈烈。前漢的常平倉製度早已撤銷,地方隻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兩年前涇水鬨災時張湛深受其害。
他這大尹倒是很儘職,竭儘全力救助災民,但因為沒有長遠謀劃,救濟糧隻能吃幾頓,麵對被大水衝垮的土地,災民要撐到來年談何容易。於是在救災官吏撤走後,便產生了一幕幕人間慘劇。
而第五裡的義倉,儼然是一種宗族裡聚的“自救”之路。
張湛捋須道:“這義倉承前朝宣帝時大司農耿壽昌常平倉之意,於公無損,於私有益,甚好。”
而後景丹又說起第五倫借牛、犁給貧民之事。
張湛聽罷再讚:“鮑宣所言七亡之第四,便是豪強大姓蠶食無厭,導致富裕者連阡陌,貧賤者無立錐之地。第五倫身為裡豪郎君,卻反其道而行之。救災恤鄰,道也,行道有福,難怪他家名聲在鄉中這麼好。”
秦皇漢武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元成之後,地方對鄉裡鞭長莫及,什麼都管的大政府行政成本太高,王朝衰敗期隻能一縮再縮。這種豪右行善之事,郡縣非但不會猜疑打壓,反而持鼓勵態度。
景丹猶豫了下,還是說及第五倫與聖天子王莽不謀而合的男女分廁來。
“居然還有這種巧合?”
張湛反對男女異途,這不是胡鬨麼,對路廁區分性彆倒是支持的,隻讚:“先有了義倉確保災年沒有死亡,又得借牛、犁保證深耕豐收,最後開始明白男女之彆了。衣食足著知榮辱,說的就是第五裡啊。”
那景丹最後提到的義學,就是“倉廩實則知禮節”了,第五裡大有變成本郡模範村的架勢。
但景丹見義學還沒來得及落實,不知後效如何,隻簡略提了提,倒記住了第五倫隨口胡謅的“請百戲演孝經故事給鄉民看,以普及教化,覺得是個好主意。
隨著景丹講完見聞,張湛越來越驚奇,一向端莊的他,甚至拍著大腿讚歎起來:“我自從上任郡尹一職後,便修典禮,設條教,希望政化大行,卻沒有注意到,第五裡竟出了一位年輕的賢人啊。”
先前還叫人家孺子,現在直接喊賢人了。
這下張湛有點明白第五倫為何婉拒出仕了:“如此看來,伯魚明明是位不學自明的大賢,我卻以為是小才,除以佐吏之職,難怪他不願意出山啊,是我草率了。”
張湛為人剛正,性格也有些偏執,倒是很擅長自省。
“如此說來,郡君還要繼續辟除他?”
景丹笑道:“佐吏再往上,可就是曹掾了,莫非我下次去,要直接送他一個銅印黃綬?”
他倒是給張湛添了把火:“《孝經》雲,事兄悌,故順可移於長,居家理,故治可移於官。若是第五倫真能將第五裡治得井井有條,實現了修身齊家,讓他負責郡中教化又未嘗不可呢?”
“郡君,若無合適的職位,我願意將文學掾讓出來。”
景丹雖然看上去文質彬彬,卻有一顆掌兵的心,他早就不想乾這鬆閒職位了,希望換一個有實權的兵曹掾或賊曹掾來當當。這也是他沒有對第五倫嫉賢妒能的原因,此刻拚命暗示張湛。
張湛還真動心了,反問:“第五倫幾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