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武縣臨河鄉大門緊閉,矮牆後儘是探出頭來觀望的鄉人,手裡持著的兵器和農具不敢露出,牆外是數百名豬突豨勇。
而鄉嗇夫則站在望樓之上,儘量客氣地對不速之客拱手作揖:“這位軍司馬,去年不是才收過一次訾產之稅麼?怎麼又收。”
親自帶著大隊人馬來搜糧的汝臣笑道:“你這嗇夫實在不懂事,今日吃了飯,明日就不吃?去年交了租賦,今歲就能免了?“
鄉嗇夫大驚:“如此說來,這竟成常例了?”
汝臣道:“這我倒是不知,隻是與縣宰核對各鄉戶籍,汝鄉中一共兩千戶,口數近萬,要繳納訾產十分之一的糧秣,以供軍用。“
他算數挺好,當下掰著手指算道:“全鄉總不可能都是下戶吧?財富至少有兩千萬,兩百萬錢換成糧食,便是一萬石。給汝等十日時間,速速籌集萬石糧食交出來。”
鄉嗇夫叫苦不迭:”軍候,按照市價,米石四百,隻需繳五千石啊!怎麼還翻了四倍!“
汝臣板起臉道:“我用的是五均官所定的平價,米石兩百,恒而不變,誰與你算市價?若是哪天糧價猛跌到米石百錢,難道你還想多交?“
話雖這麼說,可是個人都知道,十多年來,米價是越來越貴,哪還有跌的時候——不對,還是有的,那就是每逢秋後農民急著換錢交賦,五均官那所謂“恒定不變”的糧價就會猛跌,恨不得白買農夫手頭的糧食。
臨河鄉這一幕,也在縣南其餘幾個鄉上演,再度訾民,還真不是汝臣胡編亂造,而是來自朝廷的詔令。
據說是去年訾民之後,東方翼平(北海)連率田況上奏?指出郡縣訾民不實?地方經常少報瞞報,這是在欺騙皇帝陛下啊!
難怪去年的訾稅收益不大?王莽恍然大悟?認為田況忠言憂國,進爵為伯?賜錢二百萬。
然後便從善如流,決定今歲再收一次財產稅?三十稅一。還是在青黃不接的時節?緣邊各郡攤派了百萬石糧食,以補給大軍進攻匈奴。
當然,到了軍司馬汝臣這,三十稅一就搖身一變?成了十稅一。
富庶些的鄉邑咬咬牙?湊出了糧食,貧窮一些的裡閭則怎麼也擠不出來。秋收已過,夏收還早,陳穀都吃得差不多了,若是將壓缸底的那點糧食交出去?百姓就隻能去外麵啃野草。
“汝等讓本司馬很為難啊。”
汝臣坐鎮營地,清點過各鄉交上來的糧食後搖頭歎息?這和他索要的數目還有差距,據說還有一些窮裡閭拒絕交糧?看來邊塞的民眾還是太樸實,在關中?都是豪強富戶聯手官吏?將糧食攤派給窮人?隻需要弄得幾十戶家破人亡,糧食自然就有了。
就這樣,讓緣邊雞飛狗跳的搜糧開始了。汝臣依靠吃空餉、克扣夥食養著的那百餘名精銳,披甲帶劍,如狼似虎地一家家闖入,摔釜砸盆,翻個底朝天,將每一粒糧食都搜出來,順便還沒收了一些精致的器皿。
鄉民百姓不敢攔阻他們,忍氣吞聲,老人跪下磕頭哀求,婦孺們哭聲不絕,丁壯則恨恨看著咬牙切齒。爭奪推攮過程中,士卒甚至把抵抗搶糧的農夫殺死。
而遇上確實交不出糧食的人家,汝臣直接讓手下把人抓回來,他營中正缺壯丁。
“簡直比匈奴還狠。”萬脩頭戴鬥笠,扮作一個農夫,遠遠看著這一幕,不由切齒,他身在關中時,儘管也目睹官吏索糧,但遠沒有緣邊猖獗。
他和馬援在北地落草這斷時日,先是兩個人逍遙自在,慢慢地乾了幾次痛揍稅吏,打抱不平的事後,吸納了一些窮苦人投靠,最初幾戶,慢慢十幾戶,幾十戶,直至今日上百戶,連馬援都沒想到。
他們糧食也吃緊,隻能靠放牧自力更生,對前途也沒太明確的目標,第五倫的提議,倒是點燃了萬脩心裡的那把火。
什麼是俠?士損己而益所為也,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這是原涉教他的,雖然原大俠也不一定能謹守它們,但萬脩想試試!
眼下看這些官兵四處搶掠,奪人糧財,又哪裡有王師的樣子,他摸著藏在腰間的刀想上,畢竟在茂陵時,萬脩也是探到過赤丸的。
他卻被馬援攔住了。
馬文淵做事更有謀略一些,低聲道:“伯魚也說了,症結在於軍司馬汝臣,但他所在秦渠、漢渠間的營地,甚少出來,彼輩不過小小打手,殺了他們無益於全局,反而會打草驚蛇。“
萬脩點點頭,二人正要撐著小舟從溝渠邊離開,卻已經被遠處搜糧的士吏看見,頓時大喜,帶著幾個人追了過來,嚷嚷道:“汝等是哪鄉哪裡的人,將大布黃千和驗傳交出來看看!”
而那士吏手頭卻給後麵的人比著動作,暗示他們準備好繩子,他今天答應上司的壯丁數額還沒抓夠呢!正好將這幾人拿去湊數。
馬援和萬脩麵麵相覷,好家夥,抓壯丁居然抓到他們頭上來了!
“文淵,不裝了罷?“
馬援扔了鬥笠,歎息道:“也隻好不裝了。”
於是到了晚間時,汝臣便聽到這幾個鼻青臉腫的士吏小卒哭訴,說是遇上了武藝高強的農夫,公然抗拒,將他們揍了一頓,然後跳水跑了。
汝臣也並未在意,隻讓人以此為借口,再勒索附近那個裡百多石糧食。
他關切的隻有一件事:“儘快將丁壯湊齊,五月十五,我便要與第五倫一同押送糧秣,去往渡口。“
汝臣笑道:“屆時我征得五千石,超出吞胡將軍期許,而他頂多隻有千石,孰優孰劣,便一目了然!“
……
而是夜,苦水河邊的篝火已經換了一個地方,第五倫聽馬援提及下午他倆去查探汝臣搜糧,差點也被抓了壯丁時,不由莞爾。
“哈哈哈,二位當時何不放棄抵抗,故意被抓,跟著彼輩回營,做吾等內應呢?”
萬脩喝了一口酒,笑道:“我倒是不怕,倒是怕文淵長得太白淨俊秀,入了賊營,會貞操不保。”
然後就挨了馬援一腳,滾到一旁去了。
這不是開玩笑,長期壓抑的軍營中,經常有人被捅,連第五營都有這樣的事,更彆提他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