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外人,劉龔直到現在才赫然發覺第五倫的野心,但為時已晚,他們的“西漢”已立皇帝定年號,碩大的箭靶子放在隴右。一旦綠林入關,這“元統皇帝”勢必成為更始皇帝主要打擊目標,且幾乎沒法談:
漢漢不兩立,你是個皇帝,我也是個皇帝,我自詡正統,你自持勢大,究竟是你退位,還是我退位?總不能因為都姓劉,就惺惺相惜握手言和平分天下吧?
第五倫隻自尊為王,還主動退到了渭北,讓出帝都,在沒摸透他野心的人看來,反而還有進退回旋餘地,是可爭取的對象。
於第五倫而言,稱王也是勢在必行的事,從馮衍口中,第五倫得知,那“西漢”已經越俎代庖,給他手下的將軍、吏員們封爵封官,批發印綬。看來隴右雖暫沒精力越過隴山以東,胃口倒是不小,想通過這種方式,將第五倫勢力分化吞了啊!
不要小看這些虛位對人的吸引力,一如萬脩作為老朋友,進言勸進時說的大實話:“眾人丟棄親戚鄉裡,跟隨明公奔走戰鬥,不少人是為了攀龍鱗、附鳳翼,成功得誌。現在功業小成,天人相應,若明公不及時正位,臣恐眾人失望,各自離散,就難以複合了!”
是時候給創業團隊發股份了,正式建立政權團聚人心迫在眉睫,而以第五倫現在的傲然和蠻橫,他第五倫的王,也不必彆人來策命,維持那表麵上的臣屬關係。
一如鴻門起兵當夜他的豪言:“吾之斧!鉞!”
“不由暴君、一夫來授。”
“而授之於天意,授之於民心!”
“我封我自己!”
……
在第五倫的麾下,明公要稱王早就不是秘密,第七彪的大嘴巴見到一個宗族鄉黨就到處說,而櫟陽亭中“打下河西就稱王”的旗也尚在。
然而這王號背後,卻涉及了第五倫勢力裡諸多派係的暗暗角力,還沒正式宣布時,他們已經拉幫結夥,私底下吵翻了天。
第七彪是自詡勸進第一人的,奔走得頗為積極,又是跑去給第五霸揉腿,讓他給孫子吹吹耳旁風。又是非要第八矯給他念些臨渠鄉諸第的祖宗曆史,在約宗族裡第五平旦,以及相當於自己人的張魚、朱弟宴饗時,彪哥也能文縐縐地來幾句:
“吾等的先祖,乃是田儋、田榮、田橫三兄弟。都是田齊王族,豪橫,宗強,能得人,後來殺秦吏,田儋自立為齊王,兄弟相傳,直到被漢給滅了。”
“吾等宗族被強遷至關中兩百年,如今賴宗主天縱英才,又要稱王了,這就相當於是田氏兄弟複國,國號要不叫‘齊’,說不過去罷?”
在彪哥看來,陸續追隨第五倫的“外人”越來越多,要讓後來者知道孰為主,孰為客,這王號,必須爭取一下!
然而,一心複辟大齊的也就宗族內幾個人,連他們的鄉黨都對此沒毫無興趣,以王隆和第五倫的老上司鮮於褒為首,則力主第五倫起於列尉,當稱之為“列王”。
王隆有自己的考慮:“邛成侯等列尉豪強二十餘家,對明公欲自稱為王頗為驚愕,為了爭取彼輩支持,就應在國號上加以安撫。”
他的意見是,團結列尉豪強,他們才是渭北的實力派,以此為立國之基。
然而加入第五倫勢力最晚的一批人,卻對此嗤之以鼻。
以舉報田況龍首渠伏兵死士,被任命為“師尉郡丞”的李柏指出:“明公定都於櫟陽,櫟陽者,師尉之地也,難道不該叫櫟陽王或師王?”
師尉士人雖然投靠最晚,但還是躍躍欲試,想在新政權裡爭取一席之地,而被他們視為政見領袖的,自然是與第五倫有莫逆之交的景丹。
然而景丹卻對李柏的建議搖頭:“此乃蝸角之爭也。”
“依我看,何必分什麼列尉、師尉,兩地在過去兩百餘年,皆是左馮翊(píngyì),是一家人啊。”
“翊者,欲飛之意也,漢武有詩雲:神之來,泛翊翊;甘露降,慶雲集,此之謂也。”
景丹是聰明人,他們師尉士人勢力太小,與列尉擺出對抗姿態是幾個意思?打得過麼?不如合二為一。
遂捋須笑道:“倒不如向明公進言,對外稱‘馮翊王’,迷惑諸位漢帝,以示吾等隻願居於左馮翊之地,割據一隅,使之無暇顧及。對內則可去前留後,稱‘翊王’!”
這已經夠熱鬨了,但彆忘了,第五倫麾下不止列尉、師尉人,掌兵權最大的,還是來自茂陵的兩位:萬脩、耿弇。
耿弇自從三天下五陵後,就被第五倫放到西麵,提防當時不知會不會東出的隴右勢力,一時間西線無戰事,倒讓他錯過了臨晉之戰,這可把小夥子憋得難受,才從武功回到櫟陽,他對第五倫稱王拍手歡迎,但對於王號,他連參與的興趣都沒有。
至於萬脩,因為出身遊俠,來找他的倒不是在勢力裡人數較少的京尉茂陵士人,而是當年在新秦中的豬突豨勇老部下。
鄭統捅穿龍首渠,一雪被阻嶢關之恥,也意氣風發起來,與萬脩飲酒到醉時提了一嘴:“我近日頗聽人說要叫什麼齊王、列王、翊王,都不好聽,我粗鄙,但關中就是秦地,吾等又被明公帶著在新秦中聚起,為何就不能叫‘秦王’呢?”
不說還好,說到此事,萬脩就將酒盞重重一放,搖頭道:“不行,秦字不行!”
萬脩讀過一點聖賢書,知道第五倫隨便用什麼都行,唯獨秦王,萬萬不能!
漢高以誅暴秦起家得天下,最初時漢承秦製,與項羽對抗也多賴秦人之力,對秦朝倒也沒有全盤否定。
待到文帝時,開始反思秦為何速亡,遂有賈誼《過秦論》,而當時關西與關東的矛盾依然巨大,齊楚燕韓趙魏,各處地域的人士爭端頻繁,然而這些人說到一個問題時,卻出奇一致:黑秦!
將天下人的仇恨集中在秦身上,一來能凸顯漢家得國之正,二來也能彌合國彆地域裂痕,所以秦必須被打倒,並踩上一萬隻腳!
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秦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