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感慨,若諸家都願像大王家一般,分糧減息,以裡仁為美,善待百姓,何愁本郡不治?何愁天下不安?”
“而大王則說……”
第五倫哈哈一笑,接上了話:“我說,若是不願,就幫他們願意!”
“沒錯。”景丹湊過來,低聲說道:“大王一諾千金,這是在變相均田啊!”
均田不是什麼新鮮詞,一百多年前董仲舒提過,再後來,天下兼並已經到了不管不行的程度——豪強每兼一塊地和人口,相當於國家財政就少一分收入,能不急麼?
漢哀帝時一群儒生大臣鼓搗過“限田令”,在朝野反對下廢止,未能實行。到了王莽時就直接恢複井田法,限製兼並和人口買賣,結果以失敗告終。
連王莽都知道天下弊病出在哪,景丹他們自然也清楚,過去人微言輕,不敢去想,可如今卻敢了!在他看來,第五倫如今是以打擊反對者為由,真正的意圖還是他們那海量的土地。
這是第一個點出第五倫目的的人,若是彆人,第五倫恐怕要矢口否認,但景丹不同,他主動革自己的命,將景氏大宗田土獻了出來,第五倫很高興他還記得這些:“還是孫卿明白事理。”
景丹對第五倫是敬仰的,七年了,魏王竟未曾忘記初心。
可他必須提醒第五倫:“但大王。”
“師丹、何武限田令,為天下反對。”
“王莽王田令,更是引來唾罵一片,隗囂檄文裡,便痛陳新莽田為王田,賣買不得,博得豪右一片喝彩。”
“大王這麼做,騙得了一時,可沒法蒙蔽豪傑太久,一次兩次還好,若往後每每如此拔除豪右分其田土,必引發著姓驚駭。”
打贏了劉伯升,第五倫現在頗為自信,不以為然:“渭北三十餘家族長已擒,剩下的我自會安撫,翻不起大浪,至於渭南?打就是了!”
“臣說的可不止是關中,而是全天下啊!”
景丹道:“大王,這一步踏出去,往後一天下之路,必會更難上幾分。”
何止是幾分,甚至可能是三倍、五倍的阻力!
但若不如此,他第五倫的政權,和這諸多的“漢”有多大區彆?僅僅體現在不同的國號上麼?
第五倫緘默半響後道:“赤眉、綠林之起,雖是王莽亂政所導致,但歸根結底,還是漢時積弊太久,困苦者太眾。早在漢元帝時就舉事不斷,終有今日雪崩之勢。魏國草創,得打好基礎,餘若是放任惡豪兼並,非但阻礙政令下到縣、鄉,削減田租,令兵員有缺口,遲早也會滋生大禍!”
“這些包袱,乃是漢時所留,元成哀三代未能解決,愈發尖銳,王莽亦隻能以揚湯止沸,然終究無濟於事。”
“漢朝留下的弊病,我來治。”
“王莽未能除去的蠢蟲,我來殺!”
隻有擠掉膿瘡,新的政權,才能打牢基礎,邁步前行!
“臣欽佩!”景丹服了,但心中憂慮仍在,第五倫做這些事,他十分支持,但還是有些操之過急,可到了這一步,第五倫心意已決,隻能在執行時試試看,能否緩和一些。
第五倫拍著他勉勵道:”孫卿,打起精神來,這亦是一場大戰!”
沒錯,這場即將到來的戰鬥,對第五倫而言,對新生政權而言,意義比剛打完的渭水之戰還重要,甚至超出了鴻門起兵、驅逐王莽這為第五倫取得“誅暴”大義一役。
“真正的立國之戰!”
……
景丹作揖而去,渭北諸豪受此刺激,可能會有反複,抄沒的田土也得一一厘清劃分,他還有大把的事要去做。
第五倫目送他遠去,笑容慢慢收斂。
根本不用人提醒,第五倫知道啊,他的功勳元從們,亦或是他們的子孫,不論現在如何,遲早也會從和自己“湯武革命”的屠龍者,兌變成惡龍,成為新的豪大家。
而麾下的士卒分到土地後,也會在幾代人內分化成地主、佃農,有扶搖直上者,也有墜落塵埃者。土地永遠會從小自耕農手裡,向大莊園集中,攔都攔不住。
因為人的欲望是天生的,無法抑製的,而每一個朝代、國家、文明也在這樣的循環中往複中經曆其興滅,古今中外,幾乎無一例外,盛如燈塔也不過如此。
但人就算注定要死,也得努力活著啊,一家一國也一樣,不到最後一刻,都在拚命掙紮,哪能初生之時,就在棺材裡躺平呢?
十五年的循環和三百年的循環,還是有極大區彆的,你是想做新朝,還是欲複漢唐之盛?
往後,第五倫甚至想試圖改改生產關係、發展下生產力,往四百年、五百年做做努力。
“誰讓我,是穿越者呢?假穿越者王莽沒做成的事,得由我來完成嘍!”他如此對自己道,目光凝視在長平館園圃中的一壟菊花上,萬物皆凋,唯獨它還儘情綻放。
雖然遲了幾天,但九月還沒過去,第五倫舒了口氣,負手輕聲念完了七年前沒念完的詩。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儘帶黃金甲!”
大戶已經殺了,長安他也進過了,抄了王莽的私庫,給士卒們發了黃金,也算是言而有信,說到做到了罷?
但第五倫心中亦有遺憾,因為初進長安,他是發現考題有些難,提前交卷,讓劉伯升接盤,結果對方做題思路錯誤,順利考了個大鴨蛋。
如今第五倫跑回老家複讀兩月,還考麼?
“當然要考!”
但吸取第一次的教訓,二次進京考試,得挑最合適的時機。
第五倫伸手感受了一下秋風,不行,還不夠冷啊。
“得在臘月,在最寒冷的時候,在長安人哭泣懇求下,說魏王不出,奈天下何的呼聲中,我才會去,帶著糧食和他們急需的薪柴,給京師百姓,送去溫飽!”
天即將全黑,第五倫看向遠方,仍有人影在秋收過的地裡挪動。
拾穗子已經來晚了,但這些稀稀拉拉散布田埂的婦人、孩童,依然試圖找到秋葵等能捏成青團充饑的野菜——外麵的田埂已被搜刮殆儘,這一帶是大戶人家的田產,應該還有遺留吧?
婦人衣不蔽體,孩童蓬頭垢麵,還時常抬起頭,以防惡豪家裡的大奴仗勢欺人來驅趕。
可孩子們卻隻見防備甚嚴的長平館高台上,有個人在夕陽下,朝他們揮手。
是第五倫在招手,讓他們過來,今日不必食野菜,而有肉羹吃。
然而做母親的抬起疲憊的臉,看到這一幕,又見長平館裡後門打開時,立刻惶恐害怕,拉著孩子們,就拚命往裡中跑去。
“快跑啊!”
“那貴人是在比手驅趕,吾等不走,他就要放惡犬來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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