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將軍,謀久不發,恐漏泄,如今陛下忽然召見,不如遂斬使者,勒兵而入,挾持皇帝,大事可期也!”
當王莽令人召王涉入禁中的命令傳來時,王涉手下參與此事的一位護軍立刻如此建言。
“不可。”
王涉卻搖頭說道:“宮中四門,我不過掌其一而已,外有五威中城將軍崔發,內則有郎衛,皆非吾等掌控,若是孤軍而戰,必是腹背受敵。需待國師公與維新公發動,才能裡應外合。”
而且說好了二十八日舉事,他王涉是個言而有信的人,那就得二十八!
畢竟第五倫決定提前動手,也壓根就沒通知他啊!
王涉的迷信程度絕不亞於王莽、劉歆,國師公說隻有在四七之數,太白天象時才能成功,這還能有假?國師這兩天已經借口出城去終南山挑選墳墓,實則是在太白峰下布置星陣,以祈求皇天上帝庇佑,使兵變成功。
更何況,現在形勢不是對己方利好麼?虧得第五倫的神來一筆,皇帝已聽信舉咎,逮捕陳崇,欲將師尉大尹田況召來,又派遣大司馬將斧鉞交予維新公,專征伐之權。
再加上臨時調換北軍六校將率之職,一定會鬨得人心惶惶,隻要再等幾天,隴右那邊說不定也會響應,最有利於他們的情況就將出現。
眼下皇帝召見,亦是尋常事也,五官中郎將劉疊親自過來傳話,國師公的兒子當然是自己人,說皇帝要將北軍之職交給自己呢!
王涉不疑有他,離了把守的北闕玄武門,朝禁中走去。
豈料王涉才到金馬門,按照規矩下了車,腳往前一踏,就發現,自己進入一個巨大的人影中,整個人都被籠罩了起來。
當王涉抬起頭時,卻見前幾天被王莽任命為右中郎將的巨毋霸就等在這,靠在牆上等他。
這高達丈餘的巨人,其甲胄也較旁人大上許多,持著一把大戟,強壯的手臂好似能將人頭捏爆,隻低頭冷冷看著自己,讓人毛骨悚然。
身後驚呼慘叫傳來,回過頭,卻是跟隨王涉入內的幾位護軍、士卒皆被王路四門的郎衛抽劍所擊。
還不等王涉反應過來,就被巨毋霸反持大戟,用戟杆一掃,將王涉擊倒在地,又令人綁了,旋即直接將五花大綁的王涉夾在腋下,大步流星朝王路堂走去,重重扔在階下!
“陛下,王涉帶到!”
當王涉抬起頭時,看到的是堂兄王莽憤怒的雙目。
“吾弟,你也叛了麼?”
……
王莽依然記得,三十多年前,自己在叔父、大司馬車騎將軍曲陽侯王根臥榻前接受他囑托,成為王氏宗主時,王涉年紀也不小了,就跪在一旁。
被其父要求效忠於王莽時,王涉信誓旦旦,王莽也答應叔父,要將王涉當成親弟來栽培,絕不忘他家恩情。
他將其視為王氏族人中最值得信任的人,待王涉不薄,封為上公,授予重權。豈料就在新室危急之際,本該鼎力相助大宗的王涉,卻策劃了逆案,這是來自血液裡的背叛!
此時此刻,王涉麵對王莽,一時愕然,又怕又愧,垂首不發一言。
彆人罵得王莽,他卻找不到任何理由。
皇帝也絕不會原諒他,隻讓人將王涉押下去,又將五威司命陳崇放出來,讓他拿出手段來,好好收拾王涉。不管是斷一條胳膊,還是斷一條腿,定要將叛逆的計劃和前因後果統統審出,而對於王涉的從逆者……
皇帝現在的頭腦格外清晰:“下書赦衛將軍屬吏士卒為其所詿誤,謀反未發覺者,由五威中城將軍將軍及巨母霸接管宮中防務。“
王莽雖遭到背叛,但仍剩下了一些心腹,有人視他為暴君,亦有人執迷不悟,以為他是聖天子。畢竟王莽除去苛待兒孫外,對親信們卻十分親和,他從年輕時就善於博取名望,能下人,吃這一套的人不少,譬如巨毋霸。
沒了首腦後,隻控製著宮中一角的衛將軍下屬也沒翻起大浪,很快就被崔發和巨毋霸掃平,北闕重新回到了王莽手中。
既然宮禁已寧,下一步就是迅速逮捕其餘叛逆了。
劉歆前日請求出城一趟,去往終南山禱山川,順便看看他自己的墓穴,王莽憐惜老友,同意了懇求。
現在他明白了,劉歆去祈求的,隻怕不是新室萬年,而是他王莽早點死去,漢家快點複興吧!
和之前的背叛不同,來自老友的背刺,讓王莽比死了好幾個兒孫,加起來都要痛心,痛心十倍百倍!
本以為他們這數十年結下的友誼,共同籌劃的事業,能超越一朝一姓,超越小兒女的生死,可萬萬沒想到,劉子俊還是在最後關頭,叛變了!
王莽仿佛還記得數十年前,二人在黃門郎署的初見,那個坐在日光下,正襟危坐讀著聖賢書的青年。
劉歆的家族雖是漢朝宗室,卻飽受元成時黑暗政治的折磨——主要是來自王氏外戚的阻撓,其父劉向鬱鬱不得誌。
而王莽雖然出自王氏,卻是族中的異類,喜好儒道,行為高潔,心懷大誌。
二人一拍即合,既是莫逆之交,也是朝堂上的黨羽,以新代漢,劉歆居功至偉。
可從何時起,他們卻背道而馳了呢?是其女與婿廢太子王臨同死時,兩個兒子卷入叛逆被分屍時,還是更早,在他發現王莽野心不至於做“大漢周公”時!
“予還在堅持,不管天下人如何反對,仍死守王田製不廢,汝何故竟走了回頭路?”
王莽感到迷惑不解,卻仍沒有開始反思。
而更讓他憤怒的,還有第五倫竟也參與其中,一個二十三歲的孺子,固然有些本事,但被破格提拔為上公、大將軍,即便在前漢,這樣的事例也極其稀少。
“原本今日應當是第五倫最後一次謁見,予還打算告訴他,分劉姓與豪強之地予天下人的依據,找到了。”
出自《易》:“損上益下,民說無疆!”
王莽還欲好好任用第五倫,試試自己新的構想,使天下煥然一新,可現在卻再也無從分說了。
但王莽依然心存一點幻想,或許第五倫隻是受了劉歆、董忠、王涉等人的蠱惑脅迫,畢竟他還年輕,不太能分辨是非,加上對陳崇的仇恨,才走了歧路……
於是在控製北闕後,王莽下了兩道命令。
其一,派遣他頗為信任的宦官、中黃門王業,迅速帶兵去追大司馬董忠,務必將斧鉞追回來;若是追之不及,便假裝無事,將一份王莽的詔令傳達給第五倫,就說要拜他為四輔三公,務必令第五倫入京來見。
其二,則就是派人去將住在與皇宮一街之隔的第五霸,“請”進宮來。
“以第五倫之篤孝忠懇,見予詔令,又聞其祖父在宮中,定會歸來,屆時再好好審清楚,他究竟是受了蒙蔽,還是心存異想!”
……
從昨日傍晚到今晨,隨著陳崇被緝捕,五威司命陷入了短暫的停滯,許多陳崇黨羽被抓進詔獄,甚至有人被酷刑活活打死……
而現在,恍然大悟的王莽才匆匆將其放出來,讓這些吃了一宿苦頭,滿身傷痕的朝廷鷹犬,反過來去抓捕真正的叛逆。
但期間整整一夜,城中本被嚴格監視的地域無人管理,不知道放跑了多少大魚小魚。
片刻之後,當一心報複的五威司命黨羽衝進北闕甲第時,卻發現時至下午,府邸上下卻都還在酣睡,到處都是酒味。
原來,第五霸響應皇帝號召,大酺五日,昨天請全府的下人喝酒。
他們隻記得,第五霸飲著飲著,忍不住潸然淚下,追問為何而泣,老爺子卻不說話,隻是目光看向皇宮,竟有幾分愧疚。
然後第五霸便帶著他們朝宮室敬酒,高呼:“陛下萬年!”
那之後第五霸回去睡了,此時陳崇及其黨羽才剛剛被逮捕,常安的宵禁未到,十二城門依然敞開。
而眾人得了允許,放開了喝,一直飲到淩晨,包括看門的衛士在內,皆大醉,這段時間,陳崇還在詔獄裡摳著斷足,寫血書……
等五威司命爪牙揪起幾個人,詢問第五霸何在時,他們都十分迷惑,隻指著一處道:
“或許在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