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嫌吃人矢的豬太臟,遂不圈養,也不求這些豬長多快、長多肥,就讓它們一天在山裡自己去找吃的,牧兒在後跟著,打打豬草。
承宮小腿上,還有一塊被豬嘴啃過的疤,至今走路還有點小瘸。
“我故鄉有名儒徐公,以《春秋經》教授諸生數百人。我每次趕著豬群路過,都會遠遠看著,看著諸生能在廬下就學,心生豔羨。”
“是故每每駐足,偷聽徐公講經,徐公也不趕我走,倒是我心生愧疚,為諸生拾薪,一來二去,徐公憐我,遂留門下。”
“如此執苦十數年,我勤學不倦,經典既明,乃歸家教授。”
“我若不遇徐公,不學經術,至今仍不過一放豬倌。”
儘管他如今也不富庶,可畢竟較過去多了幾分指望,承宮也立誌,要像徐公那樣,有教無類。
承宮歎息道:“我本欲在琅琊過安分日子,可卻遭遇亂世,鬨了赤眉……”
赤眉痛恨富人,甚至對讀書人都有幾分仇視,承宮覺得短期內東方不會消停,遂變賣了辛苦教授攢下來的家產,換了路費,趕在東方大亂前,帶著妻子不遠千裡來到關中。
除了避難,嘗到學問甜頭的承宮也欲拜名師,入太學,但抵達長安後才發現,沒有關係和足夠的家產,彆說太學了,名師的私學都入不了。
盤纏已儘,承宮為了生存,遂輾轉來到右扶風,在鄉間裡閭教點小學的簡單學問。因他是外地人,隻能降低束脩標準,所收多是寒門、中家子弟,對想讀書的窮苦孩童也頗為寬容,一袋米代替束脩就行。
極盛時,承宮也曾坐擁數十弟子,鄉中顯名,但隨著關中也陷入大亂,弟子各奔東西。治世裡識幾個字還不錯,可亂世中又有何用?
但現在,承宮終於有底氣說一句:“有用!”
魏王的詔書已經掛在各縣的城門邊、府牆上,上麵明白無誤地寫著,廣納賢才,但凡自認為足以勝任考試內容的人,皆可趕赴京師參考,不問其閥閱、家資、師承,甚至不論年齡,來者不拒!
這種降低門檻的方式,讓太學博士們感覺自己受到了極大冒犯,五陵大儒亦嗤之以鼻。
但對承宮和他的弟子們而言,詔書上的話語,簡直是天籟之音!
“考的還是小學論語、孝經,吾等絕不比京師太學生差。”這是承宮最為激動的地方,他學問有限,除了幾個大弟子還跟他學《春秋》外,其餘教授不過孝經論語,但都學得很紮實。
“數術的話,吾等平素也多在軍中、富戶幫忙算賬,信手能計!”
“至於那農稼常識,誰比吾等更熟知?”承宮展開手掌,弟子們也跟著做,上麵不止握筆留下的痕跡,更多是乾農活產生的老繭!
他們的精神與孔子等諸聖同遊天際,但受出身階層所限,腳卻是牢牢踩在泥土裡,都恨不得這常識一科,占比再大點。
“策論就是寫文章,誰沒替人寫過信?少則百餘,遇到囉嗦錢也多的,能寫數百!”
承宮對弟子們打氣道:“吾等平素磕破了頭,托熟人相助,也不過是去做鬥食小吏。但若能通過射策考試,甲科五十人為外郎,乙科百人為舍人,丙科兩百人補百石吏!”
縱是隻考上丙科,放到縣裡做個一官半職,於他們而言,也是難得的前程。
弟子們都被鼓動起來了,而這時候,最後幾人氣喘籲籲地趕到,有人甚至連行囊都沒帶,因為他們是瞞著家裡偷跑出來的。
家裡人根本不相信有這種考試就有機會做官的好事,戰亂才平息幾個月,路上零星有盜匪,彆官沒撈到,卻人財皆空!
承宮不但讓弟子們去考,他也要同行參考,妻子又往他行囊中塞了點吃食,將包袱挎在丈夫肩上,而後就帶著兒女們,在籬笆後目送他們遠去。
眾人沒有車馬代步,隻有兩頭驢馱著釜盆和粟米袋,一路上都得自己做飯,行走在渭水邊的裡閭小道上,有鄉中閒漢耕作之餘,蹲在這曬太陽,看到承宮和眾弟子路過,不免奚落起他們來。
“承夫子,汝等要去京師做大官啊?”
魏王官府的公信力本不錯,但這件事,信的人依舊寥寥,承宮積極帶著弟子們向官府報備,最終隻得到武功縣令兩頭驢的讚助,鄉人都把他們當成笑話。
放在治世,對高高在上的大儒及士人,鄉人是敬重有加的,但對承宮這類腳踩在泥土裡,妄想就此躋身另一個階層的窮儒,譏諷多過讚譽。
弟子們都低下了頭,因為隻通小學,他們甚至都不敢自詡為讀書人,自卑慣了,心裡也沒底。
倒是承宮抬起頭,大聲欣然應道:“沒錯,吾等去京師考官!”
“善,那就等著諸位腰佩印綬回鄉,請吾等吃酒了。”
在一眾閒漢的訕笑中,承宮回首,對弟子們道:“漢武時的公孫弘,年少時在海濱放過豬。後來公孫弘入學為布衣。再後來,他去京師,策問天人之道得了第一,遂晉身為宰相。”
“我也放過豬,我也是肚子裡有點學問的布衣,如今魏王和漢武一樣,給了吾等機會。”
這機會的門檻更低,讓各多人有了指望。
承宮看著心愛的弟子們,在他眼中,他們人人都和顏回一樣聰明、和子路一樣勇敢,和子貢一樣,是瑚璉之器!
自己雖然年近四旬仍一事無成,但像夫子,像孔聖一般,有教無類,他做到了!
“諸君,少時貧賤不要緊,隻要記住,學而優則仕!”
“學而優則仕!”弟子們再度鼓起勇氣,跟著一起大喊,隨著夫子向東,沿渭水大道而行。
但一句話,承宮藏在心中沒有說:“縱我不能像公孫弘一樣功成名就,但誰就能篤定,我的弟子中,他日不能出三公、九卿呢!?”,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