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輿和第五倫不同,甚至沒為自己準備一套“乙策”來備用——對弱勢一方而言,選擇永遠就那麼幾個,甚至沒有。
隨著趙尨帶第三師折返,從側翼夾擊銅馬,銅馬開始潰敗,劉子輿雖再三鼓舞士氣,甚至又施了兩次法,讓高皇帝上了兩次身,但這把戲能騙愚民,卻騙不了實打實的甲兵刀斧,終難挽頹勢。
渠帥們已經不再遵守嗣興皇帝的命令,銅馬軍先前被劉子輿那套裝神弄鬼儀式激發的熱血開始消退,遍野都是敗逃的銅馬和在後趕殺的魏兵。
劉子輿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忠士”們在短短一個早上分崩離析。
荒野枯草上殘留的露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蒸發,虛假的力量得來時多麼容易,消散時就有多快。
儘管劉子輿仍有部分死忠,但前線的劉植也陷入魏王親衛師包圍,他的旗幟倒下消失不見,不知生死。
虧得張文拚死護送劉子輿,帶著數千人回撤,往下曲陽城方向逃去。
然而這時候,劉子輿才發現,最絕望的事莫過於,第五倫不但實力遠超自己,連玩弄“陰謀詭計”也比他要強!
下曲陽城外,本是銅馬大軍的營壘,在前天東山荒禿率眾向東“突圍”後,便空了下來,可如今卻被一支客軍占領。
原來是第五倫活學活用了韓信背水一戰的套路,在與銅馬交戰之際,早就令張魚帶著兩千人趁下曲陽空虛無備,突然出擊。守營的老弱病殘如何擋得住?遂順利襲占城外大營,迅速拔下漢幟,插上魏旗,一時間五色旗迎晨風招展。
而下曲陽城中也爆發了喧嘩與戰鬥,早就忍受銅馬許久的下曲陽人在官吏帶領下驅逐其殘部,並派人來與張魚接洽。
“下曲陽吏民願起義應魏!”
過去十年,新莽和成大尹邳彤統治著下曲陽,耿純家在此也有許多姻親故舊,他們在本地威望極高,二人投靠魏王,下曲陽人自然也心向往之。反而是劉子輿在此毫無根基,連糧食都是搶下曲陽人的,這便是銅馬根本沒辦法守城死戰的原因,土著與客軍流寇的矛盾,遠大於階級。
更何況,銅馬早就在劉子輿發的各種頭銜裡飄然而上將自己當成了帝王將相了,往後發展下去,不過又是一支綠林。
劉子輿的第三任丞相杜威被殺,至此,城池及營壘皆易手,銅馬已進退維穀,殘部數千人被困在城外。
“生擒王郎者,購賞千金!”
第五倫傳令重複犒賞,他對這個大騙子確實很感興趣,以一人之力騙得河北諸侯暈頭轉向,為幽冀豪傑所擁。更絕的是竟讓桀驁的銅馬為其所用,雖是詐術,但一朝振臂,萬人呼應影從,願意隨之赴死,險些就真成事了。
真如李忠所言,再給劉子輿幾年發展時間,確實可能成長為大患,虧得第五倫撇下隴右不打,直接來河北將此人扼殺於萌芽。
若能擒獲劉子輿,讓他將自己虛假的身份公開,對某些人至今執迷不悟的“天命在漢”無疑是巨大的打擊。
眼熱黃金的魏軍士卒再度發動進攻,銅馬在劉子輿周圍布下的保護圈越來越小。
劉子輿當初為了穩定人心,說什麼“隻要敵人的箭沒有射到朕腳邊,就不算危急”,眼下一語成讖,流矢不時從身邊劃過,危如累卵嘍!
在這千人呼萬人喊的嘈雜戰場中,站了一早上的劉子輿停止施法,頹然坐下,抬起頭看向萬軍從戈矛林包圍下,越來越狹窄的天空。
你說他一個小小的卜者,怎麼就做了皇帝呢?
不是後悔,而是臨死前的自傲,在占卜者方術士這一行裡,他也算登峰造極了。同行老前輩們再厲害,也不過是“騙了皇帝”,可劉子輿呢?他是“騙了個皇帝當”!
真像是一場夢啊,隻可惜終究有醒來的一天。
“陛下,換上士卒衣裳,讓臣再突圍一次罷,或有一線生機!”
張文渾身負傷,來懇求劉子輿,但劉子輿卻茫然問道:“今天是正月初一了罷?”
“是……”
“新年啊。”
劉子輿笑了:“如此說來,眼下已經是嗣興三年了。”
他是前年八月被河北諸侯扶持登基,年號已經到了第三個年頭。
想到這,劉子輿非但沒有脫下皇帝冕服,反而正了正自己的冠,歎道:“值了。”
過癮,這三年,真是過癮啊,比他過去三十年加起來還要痛快,本是蛇蟲螻蟻,卻靠著頭上的假角,得到了像龍那樣騰雲而飛的機會。
這時候,靠得更近的魏軍又在高呼傳令:“大王有令,王郎若降,可免一死!”
魏軍的呼喊響徹原野,若是貪生怕死心存僥幸,這時候歸順魏王或許還來得及。就像那個在成昌給赤眉送了十萬大軍的新朝太師王匡,被綠林擒獲後,不就改了個名,作為“王筐”活下來了麼?
但劉子輿卻赫然起身。
“第五倫可得死子輿。”
“卻不能得生王郎!”
劉子輿拔出了那柄假的天子劍,顫抖著將劍刃對準脖頸,他想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將在死亡這一刻定格。
他要留下一個,能讓如司馬遷那樣的私家著史者津津樂道,發揮無限想象的迷!一段真假難辨的傳奇故事。
“千百年後,隻要還有一個人相信,我是劉子輿,是大漢的末代皇帝。”
“這就值了!”
劉子輿的血,灑在了冀州最後一麵漢幟上。
“君王死社稷,既死真社稷,豈有假君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