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禦駕停在鴻門行宮休憩——這還是王莽當年修的。
第五倫雖經常奔波在外,但重要奏疏卻一直追著他的行在跑,就算後天就能入長安,可有些緊急上奏,還是要立刻送到皇帝麵前。
這一封帛信,來自涼州,隨著“西漢”的毀滅,第五倫在涼州安排了“三駕馬車”:衛將軍萬脩因腰上駐留天水,主管隴地安民;後將軍吳漢坐鎮隴西,一邊防備成家及落腳於武都郡的隗囂殘部,一麵約束羌部。
真正的“涼州牧”第八矯,則留在河西四郡。
第五倫於燈下啟封,打開奏疏後,不由一笑:“巧了,原來是與西域有關。”
在此之前,中原和西域已經斷絕音訊足足十年之久,究其緣由,還是得怪王莽這“皇漢”虛榮心作祟,為了向古禮看齊,竟將西域諸國王一律改稱為侯。
西域與中原語言不同,對當地人來說,君主其實都是城邦酋長,所謂王侯,實乃漢冊封。可如今西域仰慕漢化已百餘年,也有了爵號的概念,王莽驟然更改,自然激起他們不滿。恰逢西域都護痛恨王莽代漢,竟帶著幾千人投了匈奴——誰讓匈奴是漢家姻親呢。
西域頓時大亂,加上新朝使者濫征財物,小國禁不住盤剝,跟風投匈者不可勝數。
若新朝武德充沛,這都不算問題,隻是王莽派出的大軍征討西域,都不用匈奴出手,竟然被焉耆等國擊敗,全軍覆沒,隻剩下新朝的西域都護李崇收拾千餘殘兵,退保位於天山南麓的龜茲城。那會是新天鳳三年(16年),如今則是魏武德二年(公元26年),西域從此不通。
但從第八矯遣使抵達樓蘭後打聽到的消息來看,龜茲的新軍殘餘居然堅持了十年之久!李崇派出的人越過焉耆封鎖,抵達樓蘭,與魏國使者碰麵,至此方知新朝已滅……
到了第二天啟程前,第五倫將這來自涼州的奏疏與王莽觀看。
“王翁,昨日我說錯了,新室的忠臣,不止是田況、嚴伯石,還有這位李崇啊。”
王莽也訝然地看著上麵的文字,原來幾年前,匈奴右部重新奪取天山,派人逼迫龜茲降服匈奴。龜茲遂降,然李崇帶殘部跑到龜茲東部的輪台城,依然在苦苦堅持,但已接近箭儘糧絕,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第八矯深感其不易,頓時犯了惻隱之心,如今使人來請示第五倫,問是否要派遣部分兵卒西出敦煌,宣揚大魏聲威,重新將匈奴鞭長莫及的樓蘭重新納入朝廷屬國之列,順便幫助一下那西域都護李崇?
王莽抬起頭看向第五倫,卻見此子決然道:“當然不幫。”
“我還要發詔,狠狠申飭第八矯,先前讓他派人入西域,是為了打探情報,了解匈奴向西擴張到了何處,究竟有多少西域小邦依附,而不是讓他做大善人!”
“河西如今南受諸羌威脅,北迫於匈奴右部,隨時可能被攔腰截斷,自顧不暇,哪還有餘力救助孤懸萬裡之外的李崇?”
西域太遠了,那是強盛大一統王朝才能玩的疆場,第五倫現在連北方都尚未完全統一,他哪配啊。
第五倫道:“李崇部眾僅剩百多人,於匈奴毫無威脅,連臨近的西域邦國都敵不過,對我而言,他毫無用處。為助百人而喪千人、萬人,若是本朝有功將士也就算了,怎麼也要救回來,既然是前朝遺種,說不定使者往來之間的一年半載,便已絕滅殆儘,死了倒也乾淨。”
這一番不要臉的話,讓王莽大為震驚,罵第五倫道:“小兒曹,如此膽怯,也敢稱中國之主?”
王莽沒記錯的話,第五倫的祖父還是跟陳湯打過西域的老兵呢,怎麼孫子竟如此做派?
第五倫不以為然,第五霸臨終前是對西域念念不忘,但第五倫不會因此影響國策:“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以為,這才是亂世中,一國之主決策時該有的態度。”
他很認可一句話,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
漢武帝多傲啊,仗著帝國鼎盛,對著萬裡之外的大宛兩次遠征,瘋狂輸出,以出征將士十不存一為代價,換回了大宛名義上的臣服,卻差點把一個強盛帝國給拖垮了,漢朝在西域戰略大收縮,四十年戰爭差點白打了。
王莽也多傲慢啊,自以為五百年一出的聖天子,看不起周邊四夷,以天朝上國的態度喊打喊殺,結果處處碰壁,成功打破了“一漢敵五胡”的神話,最後尷尬收場。當年他代漢時百邦來朝,如今第五倫從新莽手裡繼承的屬國,竟是一個沒有。
帝國看似強大,實則脆弱無比,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大力量,在遠方投放了太多精力,這也要占,那也要取,欲壑難填,最終隻會精力耗儘,落不到好結果。
第五倫繼續道:“昨日王翁與我說,之所以開西海郡,擊西域,除了湊齊四海祥瑞外,是為了取其地,以容中原多餘之民,加以拓殖,最終以夏變夷,這想法倒是不錯……”
王莽雖然是大儒,但思路卻頗為清奇,和一貫不喜歡對外擴張,耗費國力的漢儒不同,王莽覺得,漢朝時能將新秦中、河西從荒蕪變為膏腴之地,那放之西海、西域也應該行啊!
豈料第五倫卻道:“但四夷之地數倍、十倍之於中國,若是分不清方向,胡亂征伐,實乃南轅北轍。”
說著,他令人將一副新製作的天下輿圖擺放在案幾上,上麵不止有魏國控製的州郡,連成家、吳漢也包括在內。
第五倫提起筆來,在幽州上穀郡以北與烏桓交界的漢長城處落了一點。
而後,又在公孫述成家政權控製下的益州郡永昌縣(今保山)又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