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帝王側(1 / 2)

京都有一沉香樓,位於皇城不遠的春崖街,傳聞菜肴上等,裝潢精致,往來皆是官宦人家的富貴子弟。

冬日剛去,柳梢不過帶綠,沉香樓下便來了一個形狀淒慘的少年。

那少年瞧著不過十七左右,身量不高,皮膚蠟黃,骨瘦如柴。春寒未過,他卻隻著一身滿是破洞的麻布薄衫,發絲淩亂地跪在沉香樓門前,默然流淚。

過往行人偶有停駐者,待看到他身前的白布,以及白布下合上眼睛一動不動的老者,瞬間一切都明白了。

——這是一個無錢葬父的可憐人。

憐憫歸憐憫,這少年從上午跪到了下午,身前的破碗裡也不過幾文錢。

要葬一個人,這些錢是遠遠不夠的。

那少年滿臉悲憤,滿眼的痛苦與絕望,忽的砰地一聲把自己的頭往地上砸去。他再抬起頭來,地上已經有了血跡。

沉香樓每有一人出來,他便狠狠砸下頭,一句不發,頭卻一次比一次磕得更狠。兩三批客人笑著相攜走出沉香樓,對他視而不見,繼續向前走去,或坐上馬車,或騎馬而去。倒是這少年,不過一會兒額頭便高高地腫了起來,淤青混雜著血絲和塵土,狼狽又可怖。

這尊榮嚇退了周圍不少人,人們哪怕不得不要從這樓前經過,也要繞開得遠遠的,視線不觸及這少年和他身前的亡父。

少年再一次抬起頭來,眼前一黑,差點暈倒在地,幸而雙手撐住了地麵,將將免於摔倒的窘境。額頭發熱似地疼,喉頭似有血腥之氣要往上衝,他咬緊牙關吞了下去,目眩神迷之際聽到有人經過麵前時說了句“晦氣”。

眼眶有些酸澀,少年垂下頭顱,看到了自己父親的臉。

死亡帶走了他的痛苦,讓他終於陷入永恒的平靜。

少年失神地看著,想到不久之前這張臉還帶著笑,將大掌撫在他頭上,滿是欣慰地說:“我兒有才,是為父下半輩子的依靠了。”

可是他還沒享到福,就這麼突然地去了。

而他為之驕傲的兒子,卻連給他下葬的銀兩都沒有。

蒼天可恨!

這次沉香樓前無人出來,少年卻突然用前所未有的大力將自己的頭往地上砸。他想嘶吼,想要狂叫,最後的理智和尊嚴卻叫他忍住了這衝動。

他不能叫人看更多笑話了。

或許是上天終於欣賞夠了他的淒楚無助,少年再次抬頭,發現麵前終於有人停駐。

是個白麵藍衫的公子哥。

他的目光亮了起來,抿了抿乾裂的唇,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陳薇這次又是背著父母親偷偷出來的。

她是宰相家唯一的嫡女,從小家中對她管教甚嚴,在她六歲時,父親就請了很多女先生到家中來,從琴棋書畫到後宅瑣事,一一俱全地教導。自她有印象起,父親就常常對她說一句話。

他說:“你身為我的女兒,注定要比旁人優秀。”

可惜陳薇天生一副叛逆性格。

她麵上乖巧大方,樣樣出挑,凡是姑娘家們的活動向來是拔得頭籌,京都中誰家談起這位宰相嫡女,都要誇一句宜其家室。

可是背地裡脫離了父親的視線,她就馬上脫下偽裝,又幸好她母親愛女入骨,常常替她在丈夫麵前遮掩。等察覺母親的縱容,這些年來陳薇膽子越發大,甚至都敢在父親出門或進宮時,偷偷換了男裝出門閒逛。

這一天宰相被聖上邀請進宮,陳薇得到消息後立馬換了裝扮,帶了同樣換了男裝的貼身侍女玲瓏出門了。

剛從後門溜出去,陳薇就沒忍住伸了個懶腰,渾身輕鬆。她感慨:“當男人真舒服!”自言自語:“若我是個男兒就好了。”

不用成天縮在這小小的宅子中,所見不過這一方相同天空。

玲瓏聽到她小聲的話語,不由笑:“小姐,你又在說胡話了!”

陳薇撇嘴,不理她,大步向前走去,旁人看到她這豪爽的步伐,是萬萬不會想到她是一個女孩的。

陳薇是準備去書社看一看的。

她平日讀的多是先生推薦的詩集畫冊,可是最偏愛的卻是坊間那些不上台麵的故事,往日一旦偷溜出來,她十次中有八次是要來這書社尋找有無新出的集。

隻是去往書社,必定經過沉香樓。

陳薇就這麼看到了那少年發了狠的一磕頭。

“我這有十兩,你拿去把你父親葬了吧。”

少年沉默地看著這衣著光鮮的公子哥把二兩錢放進了破碗中。

他難以啟齒,已經絕望到失聲:在如今的世道,要想下葬一個死人,十兩是遠遠不夠的。

看出了他的難色,陳薇幾不可聞地一歎。

她不是一個善心泛濫之人,今日之所以伸出援手,不過是覺得這少年郎有些特彆——以前不是沒有見過這種乞討葬父的,隻是對自己這麼狠的卻是第一次見。彆人死了父親都又哭又嚎,涕泗滿麵,恨不得滿街人都聽見才好;可這少年卻沉默以對,哪怕人是跪著的,脊梁卻沒彎下過。

她給他錢,不是心疼他年紀輕輕父親就去了,而是心疼他注定非池中物,此刻卻要流落於此,放下尊嚴受人冷眼。

陳薇是宰相之女,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富裕到可以帶著很多銀票出門。

正因為家族龐大,所以每月的用度都需要精打細算,陳薇每月的零花錢不過二十兩,這次出門她不過帶了一半,剛才已經儘數給了這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