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雲歇上了馬車,去莊子上見十餘年未見的故人,了解自己的身世。
“相國,後頭有輛馬車不遠不近地跟著,”書童奇道,“瞧那徽識, 似乎是宮裡的……”
雲歇猛地掀簾一看, 立即對前麵道:“繞遠路甩開它。”
馬車疾奔出了城,鄉下的路不平,一路顛簸,雲歇近日本來已不太惡心, 被這麼一晃, 差點又乾嘔, 但瞥見書童暗藏好奇的目光, 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頓時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相國, 後頭不跟著了。”書童提醒道。
雲歇痛苦地捂著嘴:“快……快慢下來。”
“相國身子不適?”書童擔憂地湊到跟前。
雲歇那根敏感的神經被撥了一下,瞬間怒了:“你哪隻眼睛看到本官身子不適了?!”
書童:“……”兩隻。
說話的功夫, 馬車已停到了莊上, 雲歇冷臉撥開書童攙扶的手下了車, 一抬頭,正好和蕭讓對上眼。
蕭讓立於另一輛富麗又低調的馬車跟前。
他披著件雪白大麾, 內裡襟口矜貴的暗紋交疊, 腰間係著條犀角帶, 人長身玉立,貴氣逼人卻又氣度清華、出塵絕俗,與背後大片大片的農田和淳樸的莊上人格格不入。
陰魂不散。雲歇暗罵一句。
人後他能甩臉色給蕭讓看,可眼下這麼多人看著,他也得顧著君臣身份,維係著表麵的父子情深,不叫蕭讓難堪,畢竟他是皇帝。
“微臣見過陛下。”雲歇敷衍地作揖。
莊上人登時嘩然驚呼,他們萬萬沒想到這貴氣卓然的翩翩少年竟是當朝天子。
蕭讓莞爾一笑,從善如流地虛握住雲歇微涼的手:“何須多禮,朕同相父一道進去。”
他怕雲歇賭氣和自己過不去,傷了身子,這才超了近道先一步到莊上等他。
雲歇暗暗抽手,沒抽掉,反倒被蕭讓含笑著握得更緊,在外人眼裡,端的是君臣恩重,師慈徒孝。
他二人眉目一昳麗一清潤,相襯著,當真如詩如畫,莊上人從未見過這般地位尊崇又樣貌無雙之人,如今一下子見了兩人,都屏息凝神,不住發癡。
到了暖意融融的內室,關上門,雲歇才甩掉他的手,眼裡團簇著怒火:“你就這麼喜歡拋頭露麵?”
蕭讓輕歎,清澈微寒的眸子裡帶著點兒小哀怨:“不這樣相父怎肯見我?”
雲歇一見他裝柔弱就來氣,剛要出聲懟回去,先前那陣惡心又上來,沒忍住乾嘔了下,微弓著脊梁,怒道:“你還有臉見我?!”
蕭讓聽他這般嫌惡自己,一瞬間有點控製不住心頭盤桓的戾氣。
蕭讓向來任性,道德意識淡薄,不在乎旁人怎麼瞧自己,也是雲歇固執要教,他才壓著性子裝一裝。
可他這會兒不樂意了。
蕭讓回想了下,從雲歇回來到現在,他似乎從未向雲歇表露過自己的真實想法,突然就有種油然而生的近乎燒毀理智的渴望,想要告訴雲歇那些曾經隱秘難言的欲。
他真的就這麼做了。
“相父,我臉好得很,沒覺得有半點兒不知廉恥,”蕭讓笑得眉眼淺彎,純澈又乾淨,說的話卻下流又齷齪,“彆說您隻是我相父了,就是您是我義父親爹,我若真想,也……”
“你個畜生!”雲歇瞪大著眼,怒不可遏,因著氣急,又乾嘔了下。
蕭讓的手覆上他清瘦的脊梁,幫他順著氣,雲歇剛要躲開,蕭讓卻從身後緊摟住他,語氣裡帶著點兒肆無忌憚的撒嬌,“那也是相父一手教出來的小畜生。”
雲歇登時氣得眼前發黑。
蕭讓聲線低沉,灼熱的呼吸悄然噴灑,帶著點呢喃:“是相父的畜生。”
“隻會對相父一個人畜生。”
雲歇心頭狠狠一顫,羞惱氣極之餘,莫名的情緒卻在翻滾沸騰。
他對蕭讓是……獨一無二的?
雲歇腦中一片空白。
蕭讓能感到雲歇的身子在微微發抖,像個驚弓之鳥,他緩和下語氣,動作極輕地撫雲歇尚且平坦的小腹,輕笑了聲:“這個畜生隻會搞大相父一個人的肚子。”
雲歇終於清醒了,頓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掙脫蕭讓,臉如火燒,羞恥感遍及全身。
蕭讓隻愉悅地笑。
……
心腹領著個衣衫襤路、蓬頭垢麵的人進來,承祿也跟著一道進去,卻發現內室裡氣氛有些詭異。
陛下似乎是有些……懊惱?
雲歇則隔著陛下遙遙坐著,眼簾低垂,彆過臉不看陛下,桃花眼含怒,麵皮緋紅一片。
莊子上冷風一吹,蕭讓也清醒了,目光中陰鷙退散,眉宇間戾氣也跟著消失,他回憶著自己方才躁鬱時對雲歇說的一句句,瞬間恨不得掐死自己。
他都說了什麼吊話??
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他自己在心裡偷偷想想爽一下就好,現在……
雲歇怕是到死都不會原諒他了。
蕭讓的話在雲歇腦子裡縈繞盤桓,半晌揮之不去,雲歇昳麗的臉上,上一陣紅暈剛褪去,下一陣又上來,越發洶湧。
雲歇不看蕭讓,有點兒討厭這樣心煩意亂的自己,灌了口茶,瞥了眼跪在地上傻笑的老人。
老人神情癲狂:“皇上,聽說皇上要見我!皇上在哪兒呢?”
承祿一驚,萬萬沒想到這是個傻子。
雲歇避開蕭讓灼熱的視線:“陛下可否出去,微臣有些……家務事要處理。”
那老人抬頭,五官被臟兮兮的頭發遮著,看不真切,隻隱隱能瞧見臉孔上的褶皺裡嵌著令人作嘔的汙穢,一雙眼極渾濁,笑得頗有幾分麵容扭曲。
他頭發茂密,卻麵上無須,身形有些萎縮。
蕭讓本不欲探尋,隨意一瞥卻望見了那老人脖子上一道狹長而深的疤痕,頓時心頭一跳。
雲歇有袖口藏刀的習慣。
老人脖頸上的疤痕長度和切口麵,都與雲歇所用的那種小刀完全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