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少年掀開布簾,走進屋子，看到裡麵那個正伏案書寫的男人，滿眼敬佩地說：“狄克大人,時間已經到了。”
“時間？”狄克停下筆，有些迷惑的樣子。
“您之前說……”黑衣少年有些緊張地提醒道：“今天您有很重要的事,讓我在這個時間提醒您。”
“哦……對。”狄克恍惚反應過來,想起今天是聽審會的日子。再看看還沒有寫完的東西——
在救援所參與了大量的救援工作,狄克自然而然也就產生了一些想法，有些程序需要改變，有些地方需要加強，有些物資的儲藏存在隱患,還有些工作容易出紕漏,需要人額外注意。這些瑣碎的東西大多數人都是碰上了再臨時想辦法處理,但狄克卻想要總結一番，梳理出一個章程,好讓今後的人能在不吃虧的前提下把事情做的更好。
看著紙上斷了的筆勢，他有些遺憾地輕歎一聲，用兩三句話匆匆結尾,放下筆，吹了吹上麵的墨，然後將其封存在一個文件袋中,用鎮紙壓在桌子上。
文件袋的封麵上,寫著“容遠親啟”幾個字。
救援所的這些人,狄克已經都很了解了。或許其中有些其實是襄馬殿下培養出來的人,或許有些能力不足，但品行都是可以信任。在他被判刑之後，他相信這些人會原封不動這文件袋轉交給容遠。
其實……不轉交也沒什麼。反正這些事,就算沒有他，遲早也會有其他人來做的。
一個人最大的傲慢，就是認為這個世界沒有了自己就會沒辦法正常的運轉。但實際上，芸芸眾生，誰也不是必須的。
狄克將大衣披在身上，出門時，順手摸了下黑衣少年的腦袋，笑道：“嗯，謝謝。”
“沒、沒什麼的。”少年紅著臉，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下意識地跟著狄克出門。
他看到狄克高大的身影走在前麵，宛如一座永遠不會崩塌的高山。一路上碰到的所有人都會下意識地露出微笑，並且跟他問好——
“狄克大人要出門了嗎？”
“早上好，狄克大人。”
“嗨，狄克，你終於知道休息了嗎？”
“狄克，晚上一起去喝一杯怎麼樣？”
“狄克大人您好。”
不管狄克在外界的評價如何，但至少在幾個他經常去的救援所，他已經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可。
黑衣少年看著他崇拜的狄克大人跟所有人微笑，問好，回禮，沒有半點不耐煩，也不冷落哪個人，雖然他還是話很少，但卻不再讓人覺得高冷孤傲。
——今天的狄克大人，心情好像很好呀！
少年心裡想著，下意識地在心裡模仿著狄克的一舉一動。
狄克離開了救援所。
遠處，兩個正在一家早攤點外麵吃飯的男人立刻三兩下將手裡剩下的一點餅子塞進嘴裡，再喝光碗裡的湯，起身不遠不近地跟著狄克。
看著那兩個麵色冷漠、一臉公事公辦的男人，狄克輕輕吐出一口氣，沒有跟他們打招呼，直接邁步朝靈師管理協會走去。
那兩人是審判所的職員，這兩天，隻要狄克出門，總能看到他們像影子似的跟在身後，那種監視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但是外麵天寒地凍的，他們其實也很辛苦。
彆看這兩人臉色很臭，實際上狄克有一次偶然偷聽道，其中一個胖些的男人跟旁邊的人抱怨說：“……那位可是殺神啊！他殺過的人恐怕比我見過的人都多。上麵的人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居然讓我們兩個來盯著！他一劍就能把我們切成八瓣！這是讓我們來送死啊！”
另一個人比他還害怕，帶著哭腔說：“沒辦法啊，誰讓我們兩個沒有關係，也不會討好上司！我聽說之前那件事證據不夠充分，也許上麵的人就是想用我們兩個的人頭給那個人定罪呢！”
“唉，這該死的世道！”胖男人歎息道：“不管了。如果能熬過這幾天不死，我特麼的就辭職不乾了！我一個叔叔一直想讓我繼承他的小飯館，但我嫌那活兒辛苦，以前不肯去……但現在想想，平平淡淡的生活也挺好的，至少不用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
另一個人羨慕地說：“你還好，有退路，我就沒辦法了，一家五口人都指望著我呢！審判所的薪水高，撫恤金……也高。”頓了頓，他帶著幾分絕望說：“來之前，我已經把遺書都寫好了。”
胖男人拍拍他的肩，兩人惺惺相惜地對望著，差點沒忍住抱頭痛哭一場。
偷聽的狄克被兩人的這番對話弄得又無奈又好笑，不知怎地，還有一點悲哀。
他沒跟這兩人深交的意思，也沒有為難他們，獨自一人在前麵，不緊不慢地走向審判所。
他曾從卑微中崛起，也曾大權在握，曾經春風得意，也曾落魄撩到，但似乎是在認識容遠以後，進入救援所以後，才真正開始接觸、了解普通人的生活和想法。
複雜，有趣，矛盾……鮮活。
這個世界原來這麼多彩，看上去平凡的人也有那許多的喜樂悲歡，遺憾的是他過去竟然從沒有睜開眼睛去看過。
幾乎是卡著時間走到了審判所，上次見過的莫哈迪就等在門外，見他到後，說一聲：“跟我來。”隨後轉身就走。
穿過門廳，走上樓梯，再穿過長長的走廊，莫哈迪伸手推開了一扇足以讓四五人並行的大門。
“吱——”
細微的摩擦聲中，審判所的門打開了。
一號廳裡，此刻已經聚集了很多人，除了審判官，狄克大概是最後到的了。
最前麵的幾張桌子空著，側麵的一個座位上，狄克看到了阿德萊德得意洋洋的臉。
當時狄克給他留下的都是一些皮肉傷，在治愈係靈師的治療下，肯定早就已經痊愈了。但他仍然故意在身上纏滿了繃帶，一條胳膊吊在脖子下麵，兩條腿被裹得像木桶一樣粗，不得不專門在前麵放了一張凳子好讓他把腿擺在上麵，甚至一隻眼睛都還是烏青的。
狄克可不記得自己在他臉上打過一拳。
這家夥為了博同情，對自己下手也是夠狠的。但他如果知道狄克的打算，肯定會覺得自己的這一番工作很多餘。
一號廳的另一側則坐了滿滿當當的人，粗看上去大約有二三百個。他們此刻都側過頭來看著他，有的帶著滿滿的好奇，有些人的眼神中充滿了厭惡，還有人則下意識地回避了他的眼神，臉上還帶著幾分畏懼。
“你的座位在這邊。”
莫哈迪輕聲說了一句，引導著狄克走到了阿德萊德對麵的座位上。
一些人的目光隨著他移動過來，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但也有一些人移開了目光，轉而去看阿德萊德的臉色。
狄克看到，不是所有人都被阿德萊德的表演給蒙騙了。很多人不以為然地看著纏滿繃帶的阿德萊德，甚至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但也有一些人——尤其是其中的女士似乎信以為真，同情地看著阿德萊德，同時對狄克怒目而視。
狄克無動於衷，平靜地目視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