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風吹木號,浪濤滾滾,猿啼清淒。
陛下看著滾滾東逝水,本就年歲漸長的他,清嗽兩聲,扶著身旁內監,感慨念道:“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
知道陛下感慨年老,圍中無人敢接,一時靜默。
隻有年僅八歲的元蘇蘇從人叢中鑽過去,按在陛下腰上的劍柄,稚語清脆說:“那我斬斷長江水不流,時光可否相待?”
陛下愕然。餘下滿圍侍從官員,無一不震動,無一不驚撼。
這位天子伯父便將她抱起,哈哈笑說:“吾女心有大誌,與吾同心。”
她便是在天子膝下,視同女兒一般養大。
見的,是普天下最金堆玉砌的榮華;享的,是人人俯首,敬畏叩拜的尊貴。
謝璩後來也歎息說:“還好你是個女兒。”
女兒家,再高的誌向,最多也不過做他將來給得起的皇後。
元蘇蘇便刺他:“誌高之人,何分男女,狹隘。”
她不是元公爺那樣表麵跋扈內裡油滑的人,她沒有理由向人低頭。
元蘇蘇已經開始後悔前世沒有早些接觸這些鬥爭之事,以致自己現在雖然大約知道未來的車輪如何轉向,對細節卻是兩眼一抹黑。
她決定先探探謝璩的虛實,看看他到底有沒有給得起自己尊榮的本事。
倘要沒有,那自還有彆人。
進了府城,元蘇蘇想起還在小館中暫居的姐弟,招了素采來問:“他們這幾日可有動靜?”
素采低頭:“一直隨分從時,在館中等待小姐的消息。另地契已交割好了,即刻便可搬過去。”
元蘇蘇頷首:“叫人去安置,隱秘些。”
她今日倒要去會會這位巡鹽禦史,看他是個什麼人,能這樣給人定罪。
下了車,元蘇蘇便眸光一掃,略看了一眼。
禦史府上高樓館閣,林立竟不差京都。謝璩所居的地方,更是軒峻華美,與王府無異。
他已站在堂外迎她,一襲衣袍端正高大,儒雅俊美,負手含笑:“妹妹來了。”
院子裡左右屈膝跪著數十侍婢內監,院外親衛森嚴,把院子守得如鐵桶一般。
她一來後,便隻有她和謝璩兩人站著。
她烏發濃厚,簡素珠翠隨步態動搖。而身量又纖長,人裹在雪白披風裡,隻眼眸隨著行走所向轉動間,便有珠玉光華輝映滿堂之聖潔。
元蘇蘇的五官生得並不秀氣,比之柔弱溫婉,更是英氣大方一些。
陛下說她鼻梁高,有貴相,嘴唇相較之下便薄、長,不似櫻桃小口。
加之她平日並不愛笑,長眉一帶,嘴角也不彎,看著總叫人覺得有心事;更是美得太盛,不近人情,叫人不敢接近。
她斂了斂眼皮看身旁跪侍埋首的人,又看向謝璩。
謝璩如今還是和她前世所見的一個樣。
溫潤得如同一塊玉璧,無處不精,無處不美,總是讓人挑不出瑕疵。甚至,她也從未見過他動氣的樣子。
元蘇蘇有時候也覺得他不太像個活人。但有時候和他說事,也覺得輕鬆些,畢竟謝璩大多數時候不會反駁她,如陛下一般,總是對她縱著。
她沒甚表情,卻也美得驚人,叫人不敢看她抬眼。鴉羽般細密的眼睫平靜無波地一顫,語氣不怎麼好,說:“早就想來了。大哥貴人事忙,還有空見我?”
謝璩笑,伸了出手臂來,叫她扶上。他轉身親帶她踏上台階,進了正堂。
“第一個見的便是妹妹。”
元蘇蘇自披風中伸出手,扶著他冰涼錦緞的衣袖。削玉一般的手指垂下,指尖剔透,目不斜視,越過整齊跪侍兩側的內監進了去。
謝璩的住處,她的侍女也是進不去的。
皇室森嚴巍峨,她自小就身處其中,也早習以為常。
本來這個時間,她理應正在為謝璩謝璨爭執牽連了自己而生氣,謝璩知道她的脾氣,所以迎她進去之後,也不多作寒暄,隻站在自己案後繼續負手翻查案卷,請她坐下。
待內侍上了茶之後,他才說:“你素好岕茶,給你帶了些,還望妹妹消消氣。”
“茶能清心,隻消你們不讓我堵心便好。”元蘇蘇垂眼飲了小口,珠飾隨之垂下,出聲洋洋盈耳,猶如玉碎,“謝璨慪死了沒有?”
離京前,他求娶沒娶成,反被她痛罵一頓,還遭了大皇子黨非議。
謝璩對她不客氣也並不雅觀的話也十分習慣,這位京都頭一等的大小姐,彆人隻看她麵如砌玉,如天宮來人,不敢久視、恐墜夢中。實際上脾氣十分我行我素,幾乎不對不喜歡的人積口德。
當然了,在她麵前,任誰也實難說出苛責的話。
謝璩也算道心堅定,並不會過多直視她,提筆說:“他賭了一陣子氣,向父皇要了莊子跑馬,如今又無事了。”
“隻除了更加與你針鋒相對,隻恨不能找到絆馬索是吧。”
謝璩微笑:“妹妹聰慧。”
元蘇蘇喝完放下茶盞的片刻,已有內侍恭敬地從她手上雙手接過,放去一旁。
上茶的和接茶的內侍各是一人,都是察言觀色的好手,隻默然服侍,頃刻便如人俑一般交手垂袖,並排默立在一旁。
如不細細注意,很少能注意到他們。
元蘇蘇以前就並未注意過,此刻卻是頭一遭看了他們一眼。
謝璩喜靜,服侍他的人是不說話的。
元蘇蘇有時到他府上,隻覺得安靜得落針可聞,隻除了起坐行走時的衣裙鞋履之聲窸窣隱約。
不過比起其他皇室中人的古怪習性,謝璩這還算是十分正常,甚至都不曾為人詬病過。
從前沒覺得。
這重活一世而來,元蘇蘇才有些覺得謝璩的脾性怪瘮人的。
即便是她後來被關在長樂宮裡,身邊的宮人並不與她交談,也同樣害怕新皇謝無寄的喜怒莫辨,卻也至少能聽見他們下去交談時的聲響。
自發的靜默,和被嚴格標準要求出來的死寂,還是有差彆的。
她甚至不能在謝璩附近聽到蟲鳴。
她若有所思,抬了抬眉。這才第一麵,從前在她心裡算得上無懈可擊的謝璩形象,竟然就有了些詭異的色彩。
一想起謝無寄悖逆倫常的瘋,謝璨唯我獨尊的暴,和謝璩幽詭的靜。她不由發自內心地哂笑,難道皇室的變態還是一脈相承的,這幾個臥龍鳳雛還真是各有長處。
像是察覺元蘇蘇的反應不對,謝璩抬了抬頭。
“找我要做什麼?”他十分了解元蘇蘇的脾氣,替她問了,又帶笑垂眼下去,握筆繼續寫字。
一向不過分的要求,元蘇蘇提了,他都能很好地滿足她。
大概他以為,她想回京,或是想教訓謝璨,或者隻是單純地想找他們發脾氣。
他都可以幫她滿足。
元蘇蘇所說的,卻不是任何一句他想過的話。
“你是來查私鹽案的?”她不再提謝璨,而是倚著玫瑰椅精巧的扶手,單刀直入,“我想撈個人,你看有什麼辦法。”,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